秋風呼嘯過甚,將山野間的消息吹向國都邕邑。
隨著薛定搖帶領著北衛軍的兵馬護駕回宮,國策由主戰改為主和的消息傳遍邕邑。盡管朝中士族官員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算盤,但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帝王暫停戰爭的意願,是整個朝廷乃至整個國家從上而下的減負。隨著國策的變更,舉朝上下的稅政、軍賦、力役等關乎民生的政策製度也必然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於是上至百官,下至萬民,所有人都開始摩拳擦掌,滿懷信心與希冀地關注著朝廷下一步的動向。
隻是此時或許沒有人能預料到,他們所看到的希望,是遁入黑暗前的暮光;他們所站立的位置,是墜落深淵前的巔峰。
皇宮大苑,張燈結彩。眾臣子推杯換盞,為國慶功。
不同於三年前立了戰功後的無人問津,此間薛定搖的桌案前門庭若市。眾人作出一派蜂擁之狀,爭著為她敬酒祝賀。雖說尚未頒旨獎賞其功,但從風傳的國策大方向的轉變上,從她搬得動北衛軍救駕卻沒有遭到任何責罰的事實來看,眾臣已然推測出了薛定搖在禦前的地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麵對眾人的敬酒與討好,薛定搖在人情交際上顯得有些笨拙,一時間應接不暇。
看著自己學生出彩至此,站在遠處的左丞相沈觀行若有所思地捋著胡須,麵有愁色。禦史大夫湯徵緩緩走近沈觀行身邊道:“丞相,後輩功名卓著,我們做長輩的應該高興才是啊。怎麼反而麵有難色呢?”
沈觀行見狀背手憂歎道:“朝中局勢,此起而彼伏,此消而彼長。陛下慣用製衡之術禦下,此番定搖居功至偉,清流一派必會有人有左遷之憂啊。”
沈觀行為官多年,深知征元帝任職用人的製衡方法。出身清流一派的沈觀行、湯徵已經官至一品。若此次征元帝信守承諾,擢薛定搖官拜太尉,位及三公之列,那麼朝中清流一派便盡得三公之位。這一定是外戚一黨所不許的,也一定是征元帝所忌諱的。因此沈觀行深知,在對薛定搖得到封賞之後,清流一派官至三公者,必然會有人就此出局。
湯徵聽完沈觀行的憂歎,已然明白了他話中之意。然而縱使預測到身處危險邊緣,卻仍然用一種清風朗月入懷的豁達之態勸解沈觀行道:“何必為明日之憂,攪亂今日之興呢?但盡杯中酒,何須問前程!”說完抬起一杯酒一飲而下。
正當此時,薛定搖透過人群看到了遲來的沈觀行。但見她難掩雀躍的心情,向周邊人道了幾句“失陪”後闊步向前,徑直往沈觀行身邊走去:“老師,湯大人。”
湯徵帶著欣賞的神色看向薛定搖道:“薛大將軍。此去數月,不僅打下了江朔六鎮,擒了北殷主將徐茂平,還救陛下於危難之間。功績不小啊。”
薛定搖喜笑顏開道:“湯大人過譽。這都是老師教導有方。”繼而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沈觀行道,“老師,這次任務在身,離開邕邑太久了。等宴飲結束我跟您一道回家,順便跟您說說這一路上的見聞。”
幾十年的相處,薛定搖心裏已經自然而然地把左丞相府當作了自己的家。
但見沈觀行喉頭攢動,半晌才道:“薛將軍功績在身,老朽又是文臣。私下相見,恐不合規矩。宴飲結束後,您還是回將軍府吧。”
一個“您”字,喊得薛定搖心裏“咯噔”一聲。
這番意料之外的回答,沒有師生之間的溫情,隻剩官場同僚之間的客套。淡漠地說完一席話,沈觀行走向了自己的席位。獨留薛定搖一人在原地怔怔舉杯,許久不得放下。
湯徵亦有些詫異於沈觀行的反應,然而畢竟是幾十載同僚,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個中深意。征元帝剛愎自用,疑心深重。若在薛定搖大權在握的情況下,沈觀行仍然像之前一樣待她,朝中小人必然會以軍權與相權媾和為理由向帝王多進讒言。若果真引起帝王的猜忌和不滿,那於他們師生二人的仕途而言是極為不利的,特別是薛定搖根基未穩,更當處處小心。所以作為老師,保護這個學生的最好方式,也是自保的最好方式,就是疏遠她。
看著愣在原地的薛定搖,湯徵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後提醒道:“百官皆舉杯而待,想要敬你的酒呢。別讓大家久等了。”
跌宕的思緒縈繞在薛定搖的腦海中,她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看向湯徵,無所適從卻又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
湯徵折身之際,側臉叮囑道:“官場無情。往前看,往前走。”言罷一語,輕歎一聲,背手走向他處。
錯愕的情緒慢慢消散,薛定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很多時候,得到的代價是失去,成長的代價是離開。此刻的薛定搖徹底明白,那個她稱之為家的左丞相府,真的回不去了。
此時宮中後庭中,栗己正於紗帳內為征元帝更衣換藥。梁平秋作為禦前郎官,立身於紗帳外靜侯著。此刻征元帝咧著嘴唇低頭看著潰爛的傷口,隻覺傷口比往日更疼了些。但見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後看向紗帳外的梁平秋問道:“平秋啊,據你觀察,何時宣讀詔書合適啊?”
征元帝口中的詔書,便是冊封栗己為貴妃的聖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