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遺疾而已。每逢陰雨天,腿就疼得厲害。”薛定搖一邊說著,一邊往柴堆旁走去。
“遺疾?可是在戰時留下來的?”梁平秋背對著薛定搖問道。
薛定搖一邊脫下長衫烘烤,一邊回答道:“不是。我從軍打了六年仗,雖說在軍中受過刑罰,也在戰時負過傷,卻也隻是在皮肉上留幾道疤。誰曾想擔任文官,一次杖刑便遺疾在骨,可見文人之苛,甚於猛將啊。”說這話時候,無奈笑著搖著頭,像是在說別人的經曆。
梁平秋這下明白過來,應該是薛定搖初來崮良縣時因為取消雜稅而被郡守宋修儀杖責,留下了病根兒。聽著她語調平靜地描述,梁平秋感概於她的達觀,也心疼她的遭遇,更痛恨朝廷與地方上官員的妄自尊大、欺弱霸小。
想到這裏,又聯想到方才突然出現的偷襲箭矢,梁平秋又問道:“此次我們無端受襲,莫非仍然是那郡守宋修儀想置你於死地?”
“不無可能。”薛定搖端坐下來,圍著火堆道,“如今春收過半,棄穀植棉的國策施行在即。國策一施,民必生亂。他宋修儀要在天水郡徹底亂了之前撈上一筆,能撈得起來的,也就隻有苛捐雜稅了。前幾日擺了一桌鴻門宴,威脅我重新替他在崮良縣斂財,我沒答應。如今派人暗殺,想來,也是不做不休了。”
“沒想到大人的處境竟危殆至此。”梁平秋若有深慮地喃喃說道,背著薛定搖的眼神裏,滿眼心疼。
薛定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隻要他們不在文治上耍弄心機手段。武力偷襲,我還是應付得過來的。畢竟,這是我之所長,不是嗎。”
梁平秋聽著這樣一番話,側首看著地上薛定搖的影子,一時之間如鯁在喉。曆來向特權、惡權、專權發起進攻的人,永遠逃不過被清算的命運。從雲端跌落穀底、空有一腔抱負卻沒有施展的舞台、上級輪番施壓、百姓的不理解,任何一個人遇上任何其中的一段遭遇,都會心寒絕望。可就是在這樣一個任何苦難都可以輪番登場的萬難境遇裏,薛定搖仍然選擇站在弱勢者的立場上,對待任何人任何事,從來都不批判叫屈,反而達觀從容、年少老成。她堅持的原因是什麼呢?
“這可是性命之虞啊。”梁平秋哽咽許久慨然道,“這世上,就沒有讓你害怕的事情嗎?”
薛定搖看著眼前跳躍的火光,眼眸清亮地愣了愣神。她似乎感受到了岩石後的梁平秋對自己的關切,思慮半晌隻道:“讓我害怕的事情?或許,我害怕老師對我失望。又或許是,我害怕對不起所受的苦難。”
梁平秋聽著這樣一個答案,緩緩埋下了頭。似乎是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一個她答應薛定搖出山相助的時候,就在心裏生根發芽的決定。
在說出最後的決定前,梁平秋還是抱有幻想地問了她一句:“大人曾說過,很喜歡拙作《水紋地形考》。我雖不才,卻也行過幾重山水,不知大人願不願辭官歸隱,同我一起雲遊四方?”
薛定搖苦笑了一下,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自己選擇的路,道阻且長呢。”
梁平秋似乎早就預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於是緩緩起身,仍然背對著薛定搖道:“你不陪我走。那如果,我陪你走呢?”
“你說什麼?”薛定搖兀自回身。剛要前行一步欲問其詳,卻又見自己衣衫未整,慌亂間披衣著裳。
早年在相府讀到梁平秋所著的《水紋地形考》的時候,薛定搖就從沈觀行的口中了解到這秋風居士是前朝丞相穀酉的學生。穀酉作為史書上的一代名相,雖然生逢亂世,卻敢受命於危難之間。拜相以來革故鼎新,克己奉公。以自身之睿智才學為政以民。是一代賢臣、能臣。在幫助當時朝廷理清時弊後,遁跡四方,仙逝於東海。梁平秋則是穀酉在百歲高齡時候收的最後一個學生。沈觀行常以穀酉自勉,在老師的影響下,薛定搖也對這史書上的人物也是欽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