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暮色驟寒。
崮良縣縣衙府邸院落中,細竹斑駁的影子稀稀疏疏地垂落在地麵上。忽而一隻鴻影一閃而過,竹葉簌簌作響,落下幾片殘葉。
房門大敞的夥房內,掛在房梁上的煤油燈被風吹得“吱呦”作響,橘黃色的燈光搖搖晃晃、撲朔迷離。呂京同圍著圍裙,正在屈身準備晚上的飯食。正當起身之際,身後一隻冰冷的手握著一把冰涼的短刃,抵在了他的脖頸上。
呂京同頓時嚇得大氣不敢出。喉頭攢動許久開口道:“手比刀涼。乍暖還寒的時節,大人得多添衣裳才是。”說這話時,他能明顯感受到自己胸腔中“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額頭已經開始發汗。
黑巾遮麵的薛定搖知道他認出自己,頃刻一愣。雖說隻看到呂京同的背麵,她的眼神卻開始躲閃。
感知到她遲遲不肯動手,呂京同聲音顫抖著解釋道:“無淵山後山,我並非有意偷窺。實在是聽見茂林密草間的聲響,茼蒿地裏又不見大人身影,擔心大人人遇到虎豹蛇蟲一類。所以才貿然走近,卻不料撞見······不料撞見,大人,正在更衣······”呂京同話說得越來越沒有底氣,聲音愈發小了。
聞得“更衣”二字,確信呂京同窺見了自己的女兒身份。薛定搖不免惱火,抵在他脖頸間的短刃,愈發貼近皮膚。
呂京同即刻緊閉雙眼,自覺此命休矣。但見薛定搖眼神雖有怒氣,卻仍然遲遲下不了手。雖說在邊關戰時殺敵無數,可畢竟是因為戰場冷血無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這呂京同不僅不是敵人,反而陪伴自己走過了這被貶黜的一程山水。若因他窺見自己的真實身份而殺人滅口,豈非是恩將仇報嗎。因此,薛定搖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
感受到了身後人沉重而緊張的呼吸,呂京同大著膽子僵硬地轉過身,眼角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微微痙攣,卻仍然強裝鎮定道:“大人在猶豫什麼?是因為我本無罪,隻因窺探到了關係大人身家性命的秘密卻要死於非命,大人自覺不忍,自覺不公?還是因為我呂家父子曾舍身幫助大人你為施老將軍斂屍,自覺不該如此待我?亦或是因為我呂京同在大人明升暗貶之際拋棄軍中編製,舍命相隨,自覺留我有用?”一詞一句一反問,一淚一泣一哭腔,兩目泛紅,步步緊逼。
薛定搖神情緊張地看著眼前這個少年的眼睛,心中自覺虧欠,亦步亦趨,步步後退。“叮——當——”一聲,退落台階之際,手中短刃不覺間落在了地上。
呂京同留意著她眼中流漣著的微末情緒,自知令她心軟的目的已然達到。忽而跪身階上舉天發誓:“我呂京同願以呂家宗祠之名起誓,絕不會將薛大人身份秘密遺漏給他人半字!若有違此誓,我呂京同不得好死,我呂氏門庭,永絕子嗣!”
看著這個隻有十九歲的少年滿眼飽含著對死的孤絕與對生的渴求,跪倒在自己麵前。薛定搖猶豫再三,不忍他如此年輕就白白斷送性命,最終動了惻隱之心。但見她凝著眉頭,緩緩拉下遮麵的黑巾神情肅穆問道:“你去無淵山找我,所為何事?”
呂京同此時仍然懸著一顆心,即刻回稟道:“郡守大人傳人來信,邀諸位縣令明日巳時到郡上堂議。”
“那,議題是什麼?”薛定搖順手扶起他繼續問道。
見她神情緩和,呂京同這時才心中稍安。從懷中拿出一紙文書遞交給薛定搖。
薛定搖拿過文書將行之際,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繼而從腰間拿出一隻拇指大小的青瓶,放在了呂京同的手心裏:“此藥,可以愈合疤痕。”轉過身去剛行三步,又駐足補充道,“此次我權且信你。還請你,務必重諾。”
一語言罷,折身而去。
逢死而生,呂京同摸著還能連著腦袋的脖子,癱軟在地,喜極而泣。又看了看掌中薛定搖給他的青瓶,摸了摸額上的傷疤,意猶未盡地喃喃感歎道:“你不忍傷我。是有情。你記掛我。是有愛。所以是不是就意味著,你我之間······”燈火搖曳下,呂京同淫獰笑著,那一雙不安分的、蠢蠢欲動的眼睛裏,滋生了一份瘋狂且又偏執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