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京同正了正身子,想起臨出宮時父親的叮囑,垂下眼思慮再三回道:“我,沒地方去。想著找個能睡覺的地方。”這時候的呂京同已經明白了父親的用意。他知道父親一定是推斷出薛定搖會夜訪孫宅尋找證據,所以才會叮囑他在這裏守株待兔。經曆過前日的事,呂望先獨具慧眼地意識到薛定搖是一個可靠的人,也將會是一個有大作為的人,安排自己的兒子設法跟著她,將來一定大有可為。
呂京同謹慎地說完一席話低下了頭,手裏不禁緊張地摩挲著衣襟裏藏著的、在孫宅找出來的半支箭柄,箭柄上鐫刻著的,是“南衛軍官製”的字樣。而這半支箭柄會是讓薛定搖明白施正明一族死因的唯一鐵證。
少年的苦澀與靦腆盡收眼底。看著正在與曾經的自己經曆相似遭遇的呂京同,又顧慮到前日裏呂家人對自己的幫助,薛定搖一時惻隱,開口問道:“你今年多大了?會讀書識字嗎?”
“十九,十九了。父親教我讀過書、會識字。”呂京同喜出望外地抬起頭回答道。
薛定搖點了點頭:“可願參軍報國嗎?”
“願意。”呂京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如今他唯一的血親已入宮門,宮門外隻剩他自己零丁一人。孤苦無依的人最渴望的便是有枝可依。
薛定搖思索著點了點頭:“我會先以民兵的身份安排你入軍營。朝廷對民兵隻提供軍備武器,衣食需要自備。你剛剛脫離奴隸身份,沒有土地,沒有收入,一切花銷由我幫你墊付。所以毋須擔心衣食問題。你讀過書,會識字,這比大多數軍中將士有優勢。隙時,我會教你讀兵書、習兵法,也會教你作戰技巧。等將來經過訓練,立了功,就能入常備軍。常備軍會有來自朝廷的衣食補貼,每月有軍餉月俸。隻是在這之前,日子會苦一些。”
“我能吃苦,隻要有地方收留,我不怕吃苦。”呂京同滿眼感激地看向薛定搖,看見希望的眼睛流瀲著點點星光。
薛定搖寬厚一笑,從腰間拿出十幾個銅板:“近幾日你先找個客棧小住。等施老將軍祭禮過後,就隨我左曲部將西征吧。”
呂京同鄭重地點了點頭,心懷感激地將握著銅板的手攥成了拳頭。
客棧門口,二人寒暄過後就此別過。
看著薛定搖遠去的背影,呂京同捏著衣襟中的斷箭陷入糾結兩難之中,踟躕再三,開口大喊了一聲:“薛將軍請留步!”
薛定搖不明所以地轉過身來。看著薛定搖的眼睛,呂京同剛到嘴邊的話卻變成了:“薛將軍,謝謝。”
薛定搖笑著擺了擺手,折身轉過街角。
盡管十幾年的為奴生涯中,在呂望先的庇護下呂京同得以保持最基本的純真與良善。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呂望先利己的觀念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呂京同心裏明白,若自己把斷箭交到薛定搖手裏,必然又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而作為找出證據的人,自己與呂家也必定難逃關係。如今呂望先長居內宮,生活在宦官的管製之下,萬不能得罪對南衛軍有著直接領導權力的宦官勢力。他們父子曆經艱辛磨難,終於得以脫離奴籍。斷然不能再因為毫不相幹的人再次陷入窘境之中。他剛剛完成了從跪下到站立的過程,那些跳起來才能完成的事情充滿了讓他再次跪下的可能性。於他而言,對他人的愧疚似乎比對自己的殘忍更能被接受,也更能被釋懷。
多方糾結考量之下,呂京同能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沉默。
他思緒繁雜地將身體浸泡在客棧的浴斛裏,在水霧的遮掩蒙蔽下,喃喃安慰自己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沒有承擔風險的能力,就不該做冒險的事。”緊緊攥著締巾的手隨著心境的疏解逐漸變得放鬆,他開始享受這難得的、被饋贈的舒適待遇,開始心安理得地擦洗身體。隻是他手裏的締巾太短,可以擦拭胳膊、擦拭肩頸、擦拭過去十幾年來的汙穢與屈辱,唯不必擦拭那些落了灰的、標誌著民族精神的文化符號,不必擦拭那些蒙了塵的、指導著曆史前進的精神桅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