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右相府內,左逢年把笏板往桌子上一甩,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他氣得肉臉橫飛:“這個薛定搖,真是巧舌如簧,目無尊長。明堂之上,一會丟一個雷啊。啊,先是把李柄噎得說不出來話。然後呢,再把杜之問忽悠出來,把杜彧攪得是神誌不清。最後竟然能把施正明的絕筆諫書、虎符令一塊拿出來。步步為營、投機倒把,真是豈有此理!要權不要命啊這是。啊,你說說,老沈平時看著挺中正一人兒,怎麼教出來這麼一個膽大妄為的學生!真是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爹,爹,爹,別生氣別生氣,喝口茶喝口茶。”左玄暉端了茶盞遞上前來。
“別叫我爹!”左逢年氣得瞪大了眼睛,“老子今天跌得還不夠慘嗎?!我告訴你,我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這個‘跌’字!”
見左逢年正在氣頭上,左玄暉彎低身子道:“父親大人。‘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他薛定搖雖說靠著一定的手腕得了虎符令,那陛下,難道會完全認同他嗎?陛下生性多疑,哪裏容得下一根刺呢?”
聽著兒子的一番話,左逢年逐漸在憤怒中冷靜下來,開始細細思考。是啊,征元帝好大喜功、性情多疑,竟然能容得下一個小小的軍侯如此忤逆,他所看重的,不過是薛定搖身上那股施正明所沒有的、敢於攻城掠地的勇氣。此戰若敗,薛定搖必死無疑,屆時太尉之職花落外戚一族,也就順理成章了。可若薛定搖戰勝,一旦班師回朝,按照征元帝的秉性,即使願意給予獎賞,那心裏,也會自然而然地埋下一根刺,一根威脅朝政、忤逆皇權的刺。所以從這個角度上看,薛定搖敗也是敗,勝也是敗。而讓薛定搖徹底在朝堂上敗北滾蛋,要利用的,就是征元帝心中的這一根刺。而外戚一族要做的,就是借著幫助皇上拔除這根刺的由頭,將這根刺永遠深埋在征元帝的血肉裏。
左逢年仔細回顧著一番分析,不禁豁然開朗,嘴裏喃喃道:“隻是,拔這根刺,從哪裏著手呢。”左逢年不禁背手踱步,苦思冥想地平衡著各方的關係,突然靈光乍現,“軍製改革,兵將分離!”
左玄暉如夢初醒,立即頓悟道:“我為父親準備紙墨。”
宮牆柳上,烏鴉漫啼遠去。正午的驕陽透射過厚厚的雲彩散發出灼熱的光,黑蟬開始振翅反抗,聒噪難耐、刺耳悠揚,遍布京師的四麵八方。
左丞相府府邸的一棵老榆樹下,一隻摔在地上的蟬,孱弱地振著稀薄的翅,試圖翻轉腹麵朝天的身體。
沈觀行端坐在書房的蒲團上,倚案的手裏執著一卷書。書與眼睛隔得很遠,模樣吃力而艱難。
漿洗完的薛定搖看起來精神抖擻了許多。她站在門口踟躇再三,還是忐忑不安地走了進來。
“老師……”
見是她來,沈觀行放下手中的書卷緩緩起身。
站定後,沈觀行看著他的學生,慢慢抬起手。薛定搖嚇得閉上了眼睛。此刻的薛定搖大腦一片空白,把打好腹稿的措辭忘得一幹二淨。
令薛定搖意想不到的是,沈觀行隻是試探著用拇指擦了擦她的臉,又拿拇指對著食指捏了捏,俯眼看看手,又看看她,似乎有些不解地喃喃問道:“竟然,洗不下來嗎?”
薛定搖這下明白了,多年未見,在老師的印象中,她應該還是原先那副白淨的模樣。隻是戍邊的歲月裏,刀光劍影、冒霜拔露,嬌皮嫩肉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飽經風霜後的粗糙瘦削、皸手繭足。
薛定搖抓著後腦勺憨憨笑道:“西陲邊關日烈,學生的臉,是風吹日曬所致。不是不講究幹淨。”說這話時無意識咬了咬嘴唇,多少有點難為情。
沈觀行若有恍悟,抬起的手在空中短暫懸停,喉頭攢動了幾下回過神來。此刻的他才反應過來,這個站在自己眼前的學生,早已經在磨練中脫胎換骨。一寸糙赭的皮膚,就是一寸戍邊的苦。念及此,他背過身去,淚眼爍光,沉沉歎息了一聲。
薛定搖清楚自己老師的性格,於是立馬寬解道:“將士們都說,一個糙兵一丈土。雖然樣貌不適觀瞻,好歹,守得住山河。也不算枉費老師的教誨,不算枉費,呃……少年之誌。”言語間夠著腦袋看向她的老師。
沈觀行背對著她,良久不語。
薛定搖自知朝堂上的擅自請纓確有不妥之處,心虛的她以為老師還在生氣。隻捏著衣角緊張解釋道:“早朝上的事,我本沒有要隱瞞老師的意思。隻是勝算太小,怕有個萬一,老師不知情的話也好脫嫌。所以,擅自為謀……”
沈觀行正了正身子,回過頭看著他的學生:“你不必要解釋。自你入朝為政以來,我從沒有幫扶過你。朝堂上的事就留在朝堂上解決和討論,如今在家裏,是非不論。我們師生,隻講政見、學問、認識。”一語言畢,示意她坐下。
沈觀行言明至此,薛定搖不好再說什麼,隻好落座。師生二人更像從前一樣,隔案對坐,開始坐而論政。
沈觀行率先發問:“此番遊曆征戰一載有餘,有什麼見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