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
——這是 20 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地喝了休息。
倘肯多花一文,便可買一碟鹽、竹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
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隻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麵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
在開頭中,交代魯鎮酒店的格局,不到十句話,就寫出三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第一個世界,是櫃台外的世界,它是“短衣幫”顧客站著喝酒的地方,這是勞動者的世界。
第二個世界,是櫃台裏的世界,預備著熱水,隨時可以溫酒,是酒店經營者、掌櫃和夥計們活動的地方,這是資本的世界。
第三個世界,則是隔壁的房子裏的世界,隻有穿長衫的人,才在裏麵要酒要菜,慢慢地坐著喝,這是權貴的世界。
然而,這三個世界,實際上就是勞動、金錢與權力的關係。
但是在魯鎮,隻有孔乙己沒有屬於自己的世界,他是站著喝酒且穿長衫的人。
在小說裏,“穿長衫”的表麵,代表著讀書人的身份,是文化的標誌。但實際上,長衫顧客的文化,與權利、金錢,是結合在一起的。
隻有這三者的融合,文化才有了實際的性質,才會被人尊重。
那麼,他們崇拜的是什麼呢?到底是文化,還是權力和金錢呢?
當這三者結合的時候,讀者是難以直觀感受到的,但孔乙己出現後,情況就不同了。
孔乙己是有文化的人,可他沒考上科舉,又沒錢沒勢。當文化從金錢和權力裏提取出來,就變成一種“空談”文化,馬上就不被尊重。
這說明對穿長衫人的尊重,根本不是他們有文化,而這份尊重,卻是源於權力和金錢。
在周圍人的眼中,孔乙己的文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長衫顧客有權有勢,都是中舉之人,瞧不上孔乙己。
掌櫃會記賬算賬,會在酒裏摻水,有著賺取利潤的技能,也不需要孔乙己的文化幫助。
短衣顧客作為做工的人,根本不需要文化,反而認為孔乙己空有一身文化,更是瞧不上他。
於是,孔乙己的文化,也隻剩下認字和寫字。
魯訊在這裏,非常生動地寫出文人的局限性,隻能去抄書,做一些簡單的工作,來換一碗飯吃。
這一段時間,魯訊常對朋友說:
“當我是沉默者的時候,我覺得充實,可我一開口,就感到了空虛。因為悲傷無法與人言說。”
所以,孔乙己的內心世界,有魯訊的影子。
他在文章的結尾處,寫下這樣一句話: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一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孔乙己到底有沒有死,已經沒有人在乎。
魯訊用小夥計的視角,來講述全文,他既是酒店在場者,又是酒店旁觀者。小夥計可以窺看,孔乙己與看客、掌櫃、酒客們之間的關係。
文章的悲劇在於,小夥計也逐漸被同化,他希望自己成為穿長衫的人,希望自己成為酒店掌櫃,就算他沒想好自己要成怎樣的人,但他絕對不希望,成為孔乙己這樣的落魄文人。
另外,魯訊還暗埋了一處伏筆。
雖然孔乙己偷東西是事實,但好吃懶做卻是人們的主觀判斷。
他隻偷取書籍,紙張筆硯一類的東西,為什麼他隻偷這些呢?
因為這是文化的工具,正是孔乙己需要的,是他生存的工具,可他沒有,就下意識地認為這一切應該屬於他。
對於何大人、丁舉人來說,書籍、紙張筆硯重要嗎?
答案是:不那麼重要!因為這些東西並不貴。這些東西,在長衫人的家裏隻是一個擺設,自己都不願意用,還花錢請人來家裏抄書。
那既然不重要,為什麼他們發現被盜後,要吊打孔乙己呢?還要打折他的腿。
因為他們憤怒的是孔乙己對權力地位的蔑視,更反感孔乙己的不平衡心理。孔乙己心裏越不平衡,越要向更高的權威挑戰。
丁舉人是魯鎮最有權勢的人,孔乙己偷最權威的人,必然會招致滅亡的結局。
魯訊把全文寫完,深深地歎息一聲,他真希望筆下的人物,都是虛空的。
然而,這樣的悲劇人物,卻是社會上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