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輕狂之時也曾幻想過，若真到了必須作出取舍的一天，起碼心裏不會再有猶豫。
可是月光下的生靈都披著霜衣一樣的偽裝，那些遠去的親朋故友，遠去的硝煙戰火，再一次宛若山呼海嘯般湧來時，又將本就飄搖不定的心往深淵裏拽。
周九良一時氣悶，眼前竟然有些恍惚。
當年初至金陵之時，率先闖入眼中的那一抹風光，竟在這一刻讓他自心底感到眷念。
孟鶴堂仍在等待他的回應，破口大罵也好，揮拳相向也罷，總好過現在死一般的沉寂。
周九良寡淡一笑，望向猶如蟄伏在暗夜中的惡獸一樣的刑台，仿佛聽見了來自混沌的一聲聲哀嘯。
那個明明純粹美好，卻在這裏葬送了性命的乖孩子，成為斬斷所有圓滿可能的屠刀。
“……孟鶴堂，你從未問過我為什麼要來金陵。但是沒關係，就算你不問，我今天也會告訴你。”
孟鶴堂心頭一顫。
周九良這般語氣，總讓他惴惴不安，像是高山馬上就要傾覆，江海馬上就要枯竭，而他無法阻擋。
“……你說。”
“之所以選擇南鶴朝堂，是因為我的故鄉慶州原本就是南鶴失地，而我的救命恩人朱鶴鬆，也是南鶴的淮王。”
親手撕開傷疤，周九良聲音有些不穩，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
“雖然先帝聽信讒言，在慶州尚有餘力之時輕易選擇棄了它，但我的阿爹阿娘，卻是帶著慶州不肯出逃的百姓們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周家祖輩樂善好施，不做違心背德之事，而我身為周氏子孫，身為爹娘唯一的孩子，理該替他們奪回故土，光耀我周家門楣。”
當周九良談起周家時，眉目間難掩自豪之色，仿佛他已經在這短短一瞬間隨風而去，跨過數年光陰窺見了幾分周家當年人丁興旺、鄰裏稱道的盛況。
孟鶴堂含笑看他，所有暴戾之氣消失不見，不自覺流露出絲絲溫柔。
“世家大族有此家風，難怪能養出你這樣天性慈善之人。”
“我啊……我可擔不起。”
周九良搖頭淺笑，而孟鶴堂更進一步。
“不，在我眼裏，你永遠最好。”
夜風適時卷地而起，拂動兩人相隔不遠的衣袂，起落之間似近非近，似遠非遠，連帶著猶如曇花乍現一般的融洽也被吹散了。
周九良看向孟鶴堂眼底，那裏湧動著他最熟悉也最沉醉的溫柔，似乎這個人在麵對自己時，總是習慣性收起所有鋒芒。
以至於迷惑了原本精明的智者，對他掉以輕心，被他拆吃幹淨。
那些溫柔是孟鶴堂深切的愛意，可惜周九良從未真正讀懂，往後也不想再懂。
“我原本打算輔助君王收回慶州之後，辭官去江南隱居。學一學木匠活，和九成一樣忙碌在菜園子裏，若是閑下來，還能彈一會兒三弦解悶。”
“……你……”
“當初我把所有後路都想好了，獨獨沒料到……我選中的主君竟然是你。”
戛然而止的話，帶著說不盡的悲傷餘韻，竟比一口氣說完還要讓人心酸煎熬。
周九良眼底眉梢、話裏話外都是對孟鶴堂滿滿的怨憤，至於其中還存有幾分曾經最想爭取的愛意，孟鶴堂張了張嘴，忽然泄去了那股攪擾的金陵城雞犬不寧也要找出周九良的勇氣，不敢再像從前一樣，溫聲細語問一問周九良，到底有沒有愛過自己。
本想建功立業，收複故土，之後瀟灑脫身，一世逍遙。
精明的智者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人生，獨獨沒料到遇見的，竟是深愛一生的主君，權謀與愛意交織在一起，將原本清晰明確的人生方向攪和的一團亂。
“我以為找回了兒時失去的一切，以為那些不敢奢求的關懷都是大夢一場，以為就算有一天我死了，身邊的人也不會太難過。可是那麼多人為我奮不顧身，那麼多人逼我活下去……我曾經以為，這世上無人愛我，包括你孟鶴堂。”
除去淮陽醉酒的那一晚，孟鶴堂還是第一次聽他吐露心聲。尤其在他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孟鶴堂眼中充滿了驚慌失措，急急往前一步，惹得周九良也跟著後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