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悠悠沉吟了片刻,緩緩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的是花澗鳴和洛長宇,而今他們都已是我的弟子,他們的安危我自然會放在心上,這一點你盡可放心。”
花餘慶聞言欣慰地點了點頭,眼底複又騰起一股殷切的期望之色,緩緩說道:“除此之外,我還想讓兩個孩子喜結良緣,共度一生。”
夫子看到花餘慶幾乎回光返照的激動情態,不禁微微皺了皺眉。花澗鳴和洛長宇這兩個人的性子,他都很清楚。花澗鳴胸有韜略,是個可塑的經國之才,洛長宇誌氣高遠,亦有成為一代梟雄的潛質,如此二人若是琴瑟和鳴,共謀一事,隻怕能掌半壁江山。這還不是夫子皺眉的緣故,他之所以皺眉,是因為花餘慶前一句話還灰頹興歎自己機關算盡誤了子女,這臨終最後一件托付,卻還在算計之中。
夫子皺眉歸皺眉,但想到花澗鳴與洛長宇二人年紀還輕,尚可好好調教,是以正對花餘慶殷殷期盼的神色,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隻要他們二人自己沒意見,我願意當這個主婚人。”
花餘慶聞言喜上眉梢,笑嗬嗬連連說好,說話間探手伸進緊覆在身上的棉被之下,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柄尺許長的七色石如意,十分不舍地遞到夫子身前。
夫子接過七色石如意,看著花餘慶臉上洋溢著的神光漸轉灰滅,微微囁嚅了一下嘴角,卻又欲言又止,轉身落落出了書房,出了花府,沿著朱雀大道,往泰鬥皇城走去。
夫子剛剛踏過禦馬橋,便看到安瀾身披紫金狐裘,俏然立於丹陽門下,一身白袍的道祖蹙眉站在一旁,神色有些沉凝地舉目斜望著泰鬥皇城深處的摘星台。
夫子緩緩踱至丹陽門下,衝安瀾和道祖微微點了點頭,繼而同樣轉眼翹望摘星台,神色漸轉沉凝蕭肅。
安瀾將夫子和道祖的神色看在眼底,淡淡然含笑說道:“此番有勞二位了,我們先過去吧,祖皇叔往問鼎侯府去了,估計一會就能回來。”
夫子和道祖微微點了點頭,抬步往摘星台悠悠而去。
摘星台在泰鬥皇城西部腹地,雖然沒有車馬代步,但是夫子、道祖和安瀾三人皆有修為在身,看似悠悠漫步,實則快逾奔馬,不到一刻鍾時間,便即趕到摘星台下。隻是,當他們踏足摘星台下的天壇之際,卻愕然發現一身黑袍如墨的問鼎侯布公權悠悠長立於天壇中央,手中輕揚一柄七色大石扇,腳邊橫躺著一具幹癟無骨的肉泥,看其衣衫容貌,正是伏魔人,安瀾的祖皇叔,武皇帝時代的成王姬夜白。
看到傲然長立的布公權以及姬夜白慘不忍睹的屍身,安瀾霎時間由驚轉怒,作勢便要奮不顧身地朝布公權撲殺過去,卻被夫子和道祖及時攔了下來。
道祖和夫子看著布公權滿麵淡漠的神色,雙雙眉頭輕蹙,彼此對視了一眼,由夫子開口說道:“沒想到這世上除了聖祖元皇外,還有人能勘破乾元大道。不知閣下此番意欲何為?”
布公權翻手輕轉,手中的七色大石扇悠然消失不見,五指擎張,大手一伸,嘿嘿然笑道:“我的目的與你們一樣,既然你們已經從鬼王和花餘慶手中拿來了五行石與石如意,也正好免得我再費周折,拿來吧。”
道祖和夫子在玄羅天地之間享譽千古,自聖祖元皇以下,再無一人膽敢像此刻布公權這般對他們說話,是以安瀾乍聞此言,不禁於憤怒之中差點笑出聲來。然而道祖和夫子卻是神色更見沉肅,對布公權的要求,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
布公權看著道祖和夫子沉默抗拒的姿態,漫不經心地回頭仰望了一下聳天而立的摘星台,笑語晏晏地說道:“我記得洛長安曾在三陽宮的春考上寫過一句話,‘兵夷天下,問鼎南山’,說的好像是姬旦的豐功偉業,如今南山早已不複存在,歸帝城也已經傾頹湮滅,但有一點我也還記得清楚,那就是當年姬旦之所以能一舉摧毀歸帝城,正是因為他修為通天,一舉破除了歸帝城的通天禁製。”
布公權說到這裏,微微頓了一下,在道祖和夫子霎時間更見沉重的臉色下,接著悠悠說道:“今天,我也很想試一試這大龍城禁製的威力。”
布公權說著,身形忽地一陣飄忽,整個人合身撞向巍峨聳峙的摘星台,宛若流星劃過夜空一般,激起一抹格外璀璨耀目的弧光,那是空氣燃燒留下的痕跡。
安瀾自此方才悚然而驚,道祖和夫子則已雙雙疾掠而出,身形自虛空中乍隱即現,橫身展臂,立掌如山,巍巍攔在布公權與摘星台之間。
布公權正對道祖和夫子的聯手阻擊,眼中騰起一股昂揚衝天的戰意,麵色急轉狠辣陰森,雙拳自左右兩側如龍出滄海,掠起一道赤紅色的火焰,轟然砸落在道祖與夫子的手掌之上。
摘星台前,霎時間風起雲湧,奇怪的是安瀾卻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聲響,直到三兩個呼吸後,隨著道祖和夫子身形如彈一般撞進摘星台,方才暴起一陣隆隆仿似驚雷轟鳴的銳響。緊接著隻看到雄壯巍峨的摘星台頹然炸裂、崩塌,散落滿地碎石,揚起萬千枯塵。她手中始終緊握著的掌管鎖靈滅神大陣的機括,哢哢輕響碎裂,化為一抔齏粉,從指縫間漏盡,消弭於風雪之間。
安瀾一直希望洛長安不要開啟遮天大陣,在洛長安開啟遮天大陣之後,她也一直不曾考慮親身入局,旨在借道祖、夫子以及伏魔人姬夜白等絕頂高手之力,奪七星石以定終盤。她此前始終堅信,聖祖元皇留下的鎖靈滅神大陣是牢不可破的,道祖和夫子天下無敵的神話也是牢不可破的,直到此時此刻,親眼目睹布公權一舉擊敗道祖和夫子且摧毀了鎖靈滅神大陣的核心摘星台,方才恍然而又不甘地醒悟到,傳說往往隻能聽聽罷了,真真正正值得把握的還是人,神秘莫測的人。
當然,安瀾也很清楚,布公權能一舉擊敗道祖和夫子,也並不意味著他的修為真的就遠遠淩駕於道祖和夫子之上,說到底還是鑽了鎖靈滅神大陣的空子。從布公權的種種表現上,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受到禁止,但是道祖和夫子卻是一直都被鎖靈滅神大陣牢牢壓製著的。
不過,此刻再來糾結這些已然沒了任何意義,不管情由何在,布公權是徹底勝了。隻見他巍然大步走進摘星台的廢墟之間,探手從道祖與夫子身上拿走了七色五行石和七色石如意,又從廢墟深處搜出一部七色大石書,轉眼充滿戲謔之意地看著神色憤然不屈的安瀾,嗬嗬笑道:“七星即將彙聚,瀾心公主要不要隨我前往禪院廢墟看看,看看世人稱頌的聖祖元皇到底給你們留下了什麼寶貝?”
安瀾遠遠看著猶在廢墟中傷重未起的道祖和夫子,皺著眉頭低低冷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布公權絲毫不以為意,哈哈大笑著衝天而起,徑直往三陽宮的方向遠去。同時,身在榮泰客棧的鬼王,明銳察覺到身上的禁製之力驟然消散得一幹二淨,急急闖出客棧大門,昂首舉目之間,隻見絡繹不絕的身影橫空疾掠而過,盡往三陽宮的方向而去,當下毫不猶豫地一竄而起,跟了過去。
禪院廢墟下的神坑中,伏地白樓的第三層裏,洛長安不知沉睡多久之後,悠悠醒轉過來,經過醉先生留下的美酒滋潤,體內近乎虛脫造成的傷勢已然好了七八分。起身轉眼四顧,隻見眾人俱都陸陸續續清醒過來,唯有醉三千依然懷抱美酒,滿麵酡紅,醉得不省人事。
不多時,洛長安見眾人都是收拾妥當,一副急欲繼續前行的姿態,而醉三千依然沉醉未醒,沉吟猶豫了片刻,轉眼看了看腳步還有些搖晃的唐三笑,暗自短歎了一聲,探腰抓過醉三千軟軟的胳膊,將她輕輕背了起來,邁開腳步,往二層走去。
薑奴兒和蕭半如看到洛長安背著醉三千堅定前行的背影,心底俱都有些忸怩,隻是兩人的神色卻又不同,薑奴兒滿麵清冷,看不出是喜是怒,蕭半如則明顯麵色沉凝,滿眼掙紮,多半是體內兩個不同靈魂的根性又發生了相持不下的紛爭。
洛長安背著醉三千直路前行,倒是沒有關注甚或是說在意薑奴兒和蕭半如的神色,雖然他曾經先後都背過二人,但是在他心底,同一行為的背後,心思卻是不盡相同,最起碼他此刻背著醉三千,乃是從權之舉,心底沒有一絲曖昧可言。
白樓的第二層,乃是七大居士中最愛弈道的棋先生的故居之地。洛長安在走下旋梯之前,本來以為將要遇到的最多不過是一個幻陣抑或黑白子局,然而當他一步踏落在第二層的地麵之上的刹那,便覺一股濃烈充斥天地的殺伐之氣撲麵而來。
駐足放眼望去,隻見恢弘敞闊的樓殿之中,佇立著數十個身著鎧衣,手執刀劍斧鉞的巨人,分紅黑二人對峙傾軋,以致生死拚殺的殘局,而且還是將棋。
薑奴兒等人見洛長安在旋梯下愕然止步,帶著一絲疑惑,從旋梯上悠然四散而下,踏足在地麵之上的時候,無不如洛長安一樣駭然震驚。唐三笑身上的三分酒意驟然清醒,轉眼間看到洛長安單手抖索著手中的地圖,忙伸手過去,扯住兩角提溜展開,橫立在洛長安身前。
洛長安就著唐三笑的手,比對著眼前的情勢,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雖然如前一樣找到了可行的捷徑,但是放眼望去,又都盡在殘局之中,倘若一步踏錯,牽動了殘局,惹得那些看起來宛若金剛般的巨人驟然發難,不知道會釀成怎樣慘烈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