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3 / 3)

他不想看下去了,在群人的忙亂中悄悄走出帳外。

夜風沁涼,令龐統一身熱汗中不防打了個冷戰。天氣晴朗,夜空中橫亙一條銀河,與下麵的江水遙相輝映。龐統抬頭望了許久,忽然心頭有些憤怒,宇宙果然是無情的,這樣痛苦的夜晚,為何偏偏這樣美而寧靜?他抓起一把泥土投向天空,泥土灑落,劈頭蓋臉地打了他一身。龐統回望周瑜去世的營帳,跌坐到地上,在漫天星彩下,寧靜整個地吞沒了他。

吳郡秋雨連綿,天黑得也早。掌燈後,小橋親自督促周循周胤練字。周胤年小,不能專心,抓耳撓腮鬧個不停。

窗外雨聲大了起來。周胤忽然扔下筆,側耳傾聽片刻,跳起來大聲說:“母親你聽!父親騎著馬回來啦!”

小橋心裏一驚,下意識去聽,而窗外隻有雨聲,風聲,密密地斜打在她的心上。她搖了搖頭不由笑自己又上了周胤的當,起身把幼子按到座位上說:“你聽錯啦,你父親去益州,路途遙遠,要回來早也是三五月後。”

“母親,”周循也放下筆,睜大眼睛說:“父親這次回來要是再也不走就好了!”

小橋想笑周循的孩氣,又徒生憐愛,此時侍女將方滿一歲的幼女抱了進來。小橋接過孩子,撫摸她的頭發,忽然笑說:“你們兄妹三人不妨一起來寫‘歸來’兩字,等寫夠一千個,父親也快要歸來了!”

周胤笑叫著拍手,忙坐下手忙腳亂地塗畫起來,周循望著他搖了搖頭,也低頭認真寫了起來。小橋看二子都乖巧練字,也取過一支筆,握住女兒軟軟的小手,在白帛上一筆一劃地寫下“歸來”。

窗外風雨大作。

龐統在周瑜身邊日夜守候,而在他去世後則完全虛脫了。昏倒了幾天之後再次醒來恍如隔世,他甚至記不起來周瑜曾經囑托過他什麼,也不想記起來。他知道周瑜已經親自擬定了自己死後征蜀的詳細計劃並寄給甘寧,隻待他設法去推動孫權的決心,但仍舊沒有踐行承諾的勇氣——龐統無法做到讓自己將周瑜草草葬在巴丘,於是他與孫瑜商定好,便對吳侯送去消息,很快吳侯發來命令,召回西行的船隊。

龐統一路扶棺,跌跌撞撞地走到吳郡。遠遠看見一片白色,鋪天蓋地,走近之後他看見一個清俊而老成的青年,白衣素服,策馬立在原野上。周圍簇擁的人很多,龐統卻隻看見他一個人。並非他格外華貴端方,而是他身上的悲哀是那樣濃重,仿佛下雨前的空氣,低低地下下來,龐統走上前去,躬身將周瑜的遺箋呈了上去。

孫權接過,沒有打開,隻是揮了揮手,命群人讓開,然後他策馬走到棺槨前,跳下馬,輕輕撫摸朱漆的花紋。

“還葬吳縣。”他說。然後他轉過頭,上馬向前走了。

周瑜被孫權授意安葬在離孫策墓不遠的地方,喪禮極其隆重,似乎整個東吳都為他的死哀悼不已。龐統在葬禮上看見了傳說中國色天香的橋夫人,她素服無妝,帶著三個孩子呆呆地坐在靈堂上,眼神木然地望向棺槨,眼淚不停順著她腮邊滑落。一霎那間龐統忘了去評價她的美,隻覺得仿佛看見一朵花,驟然間被罡風吹散了香與色。

“夫人,”離開前,龐統取出錦囊裏的焦尾琴向小橋奉上,“明府說這張琴是夫人的嫁奩,命我帶回呈給夫人。”

小橋呆呆地望著龐統,似乎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也沒有伸手去接。龐統尷尬間正想重複一句,秋風忽然大作,湧進靈堂,卷起周胤身邊的一遝白帛,雪片般散落滿堂。龐統下意識抓住一張,隻見上麵粗疏歪扭的寫滿了「歸來」。他一瞬間愣住,小橋忽然開口說:“將此琴隨將軍安葬。”隨後她又轉過頭望向棺槨,不再理會他。

停喪期滿,次日即將入土。夜晚群人散盡,靈堂上唯餘垂滿的白幡。棺槨前依舊燒著沉香屑,青灰色的煙從香爐的紋飾中升了出來,繚繞了滿室的冷香。

孫權獨自走了進來。

他想這大概是他和周瑜最後獨處的時光了。

他站在靈位前,沉默了很久,就好像每次與他相見時一樣,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他伸手撫摸周瑜的牌位。離開時他會呼吸,會說話,會微笑,而當他回來,隻剩下木牌上溝溝壑壑的筆畫。

然而他畢竟還是回來了,而且再也不會離開。孫權想著,對牌位笑了笑。不用再費盡心機互相說什麼,他們之間這樣收場豈不是最好!他又幹笑了幾聲,轉身向外大步離去了。

走到門口,孫權忽然轉身,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波瀾,大聲對牌位說:“你曾經對我說過死是可怕的,但我現在告訴你,死並不可怕,活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