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舊沒有拒絕為龐統彈奏那支曲子。龐統席地坐在枯草上,聽見那條水流從無窮的遠方席卷一切而來,巨流湧動,廣闊深遠,而最後忽然沉寂,仿佛江水彙入大海。很多年後在雒城,麵對著蜀地巨大古老的城牆與上麵鋪天蓋地垂落下來的壯麗霞彩,他忽然明白了周瑜所說的“這並非關於人生,這隻是一條長河”,不禁悲從中來,巨流從回憶中滾滾湧來,隨著漫天飛箭覆頂淹沒他,將他卷入死亡的永恒寧靜之海。
周瑜的病情並沒有什麼懸念與可能,對於此孫瑜與龐統也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然而夜晚並不會因為人們閉口不提而推遲來臨,死亡也同樣。
三天後,周瑜的身體迅速衰弱下去,已經再也無法坐起來,他睜大眼睛躺在陰影裏,陷入了臨死之前的譫妄。如果之前龐統隻是覺得痛苦,那麼現在他明白什麼叫做心碎,無窮的針紮一般的疼痛刺入胸口,以至於疼的幾乎麻木。
龐統坐在周瑜身邊,任他緊緊抓住手臂。
“讓她嫁給阿紹……阿紹很像你……”周瑜睜大眼睛對著虛空說,急切而認真,雙頰燒紅,
汗水打濕了他的頭發,“三年喪儀已經過了,但我不想和不認識的女人過一輩子,我隻想要你……隻想要你!”龐統握住他痙攣的手指,貼上自己的麵頰。
“舒城的春天溫暖的讓人心碎,但我知道你從來不會踐約,我第一次看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無情無義的……無情無義……”周瑜抓進龐統的手,對著上方的虛空痛苦地說著,龐統不知道他在說誰,也無意去想。他隻想握緊他,抓住他,留下他。
“……我很憐惜她,僅此而已……你那時候總是不停地、不停地讓我傷心……你的眼睛……”
“從丹陽回去之後我發誓不再回來……但是他告訴我風是向南吹的……我像那盞燈一樣輕飄飄的,會被風吹回去……不,因為我是想要你的,無論如何都想要……即使被你點燃的烈火燒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你不明白,沒有人明白……”
“……而最後,你為什麼又忽然離我而去……長安,洛陽……天下……難道你的一切許諾最終都是虛幻的……”
他不停地說著什麼,而聲音逐漸低了下去。龐統將臉頰貼上他的額頭,汗津津的冰涼,高燒已經退了。朝暉從窗戶投進來,龐統用濕巾擦拭周瑜的額頭,慶幸又撐過了一個夜晚。
次日傍晚周瑜從昏睡中清醒過來,望見守在身邊的龐統,很疲憊地對他笑了笑。隨後他的眼神落在幾案上的筆墨上,龐統便附在他耳邊輕聲問:“明府,你有什麼要吩咐我寫的麼?”
周瑜點點頭,很費力地說:“代我為吳侯……寫一封信。”
龐統在他身邊鋪開白帛,提起筆蘸墨,望向周瑜。
周瑜依舊望向上方濃黑的虛空,而眼神中不再有昨夜狂亂的痕跡。龐統正但心他再次陷入昏睡,周瑜忽然開口說:“瑜以凡才……昔受討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
龐統落筆。周瑜的聲音虛弱卻清晰,這毫無疑問是一封遺書,而龐統卻無暇覺得心痛,他緊緊抓住周瑜說出的每一個字,筆鋒輕快,就像在擬一封捷報。
“……儻或可采,瑜死不朽矣。”周瑜很幹脆地將書結尾,便不再說話。龐統從袖中找出周瑜的印紐,蘸滿朱紅,扶周瑜的手握住,蓋在落款上。
夕陽漸落,營中寧靜,是一種混雜了各種聲音的寧靜,馬匹的響鼻聲,軍人飯後的談笑聲,風聲,江浪聲,鳥啼與蟲鳴,仿佛織就了一張網,輕悄悄地落上龐統心頭。
“明府,”他輕聲說,“還有什麼要交代我的麼?”
周瑜閉上眼睛,仿佛沒有聽見。片刻後他說:“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什麼?”
“……不要忘了……”周瑜說,聲音已經低下去,龐統辨識不出他說了什麼。
燭光在夜風中不停地顫抖,舞出各種怪誕的姿態。
龐統內心忽然刺痛,他跌跌撞撞地倒在周瑜榻前,緊緊握住他的手。
“明府!明府!”他忽然發覺之前的寧靜是一個騙局,他在經曆人生中最殘忍的一個時刻,世界卻告訴他此夜隻有寧靜!“明府!!!”他抱緊周瑜的手,任眼淚和鼻涕打在他的手背上,徒勞地想抓緊那隨夜風飄忽的生命。
周瑜微微皺了一下眉,搖了搖頭,仿佛嫌他太過吵鬧。龐統咬緊嘴唇,將翻滾的哽咽壓在胸口裏,無聲地任淚灑滿襟。
他懷裏那隻手漸漸涼了,最後的劇烈痙攣之後,很快地變軟,從他懷裏沉重地滑了下去。
龐統望著周瑜消失了光彩的臉,耳邊響徹整個宇宙寧靜的喧囂,讓他好一會不知身在何處。半晌他忽然驚醒過來,抓起周瑜冰涼的手大喊:“明府回來!!!”
守在門外的孫瑜迅速帶人衝了進來,望見周瑜的遺容,有些怨忿地望向龐統,似乎在責備他不曾早點叫他進來。龐統已經不在乎了,疲勞與悲痛令他倍感麻木。他被痛哭的人群擠到角落,看著他們急匆匆為屍體整理遺容更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