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聽到話音回頭,剛要下馬施禮,卻被孫權止住:“這裏不是廟堂,不必向我行禮了。”
於是周瑜不再堅持,接過之前的問題說:“順利的話,再過一旬就可以西行了。”
孫權點了點頭,驅馬走上前來,向下望去。北固山下,江流闊大,向東南奔湧不息。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江水分明是向東南流的,你卻總是順著它向西走。”孫權說。
“因為西邊有土地,而東邊卻隻有海。”周瑜笑答。
“也許海那邊有比土地更珍貴的東西,人們總說蓬萊仙島就在東海深處。”
“那至尊想讓我效徐福帶童男女去東海探尋仙丹嗎?”
這次輪到孫權大笑說:“不,長壽固然好,可我還不想永生永世地活著。”
周瑜微微一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用馬鞭指著江邊泊著的樓船說:“這是赤壁一役餘下的戰船,足夠我將三千部曲運至江陵,而武器甲胄,江陵的府庫裏還有曹軍留下的可以取用。至於後續戰事,我將視情派人與至尊聯絡。”
“很好。”孫權說。“取蜀的事情議定之後張公又纏了我很久,問劉備如果在公安攔截怎麼辦,他說你對此胸有成竹,卻又故弄玄虛。”
“至尊如何回答他?”
“我不知道,”孫權笑說,“我對張公說我不知道他會怎樣,但他向來是能拿出最上等決策的。”
“那至尊認為屆時應對劉備挑釁什麼是最上等決策?”
“我不知道,”孫權哈哈大笑,“我和我兄長不同,不是個將略之材。我隻能告訴你,不論你怎麼做我都不會驚訝的。”
周瑜微笑,轉過頭對孫權說:“至尊,我很感謝你。”
“感謝我一問三不知?”
“不,感謝你讓我不再害怕死。”
孫權微微一驚,說:“這回我倒要問一句,為什麼?”
“我曾經以為死是孤獨而可怕的,我將一個人在濃霧中走向未知,最後淹沒進無邊無盡的虛無裏。”
“那麼現在有所不同了?”
“因為你告訴我靈魂就像種子,可以死而複生,也許死去的人可以在來世再次相逢……”
“我不知道!”孫權陡然變色,斷然說。緊接著他又強迫自己平靜下來,重複說:“我不知道,我說過我不懂這些,也不相信。”
“可還是給了我安慰。”周瑜長久望著江流,低聲說。
他們在沉默中一並望向山下忙碌操演的軍隊。人群熙熙攘攘,從高處望去細如螻蟻,仿佛他們的生命也變得渺小。不遠處是京城寬闊的碼頭,泊滿將西去遠征的樓船。
“有些事情我們總是沒有機會互相說清楚。”孫權忽然開口。“你曾問過我是否還想撫慰你,我確實一直都想從身到心地撫慰你,沒想到僅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就令你得到安慰,然而我卻並不感到開懷。——你不想問為什麼?”
周瑜搖了搖頭說:“至尊,我何必去問呢?”
孫權大笑了幾聲說:“沒錯,你何必再問,你向來是最明白的!——因而也最固執自己的意見。”
“至尊,你也很固執。”周瑜說。
“你厭煩我這樣固執嗎?”
周瑜慢慢轉頭望向孫權,良久說:“我十分厭煩。因為你這樣總是提醒我想起自己的種種可恨之處,以及我所不能扭轉的過去發生的錯誤。你越靠近我,我越厭煩,越惱怒,越害怕,而我到底在怕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竟然也有不明白的時候。”孫權苦笑說。
“我不明白的時候多得很,尤其是當我還年輕——”周瑜望向遠方,眼睛裏像蒙上一層江上的霧氣。“我那時從身到心總是充滿渴望,以至於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直到討逆出現在我眼前,那麼美,那麼鋒芒畢露,野心勃勃,簡直是我會呼吸的夢想……於是我在他的眼睛裏迷路了,除了那金黃的目光,再也不能望向其他方向。”
“所以你主動向他獻身……”孫權低聲說。
“那是我的錯嗎?!他太美了,沒人能抗拒!但當他死後我忽然明白,我一直以來都被迫處於他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迫下,因而他的死對我倒變成了一種解放。”
孫權聞言震驚得呆若木雞,喃喃說:“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但你難道不是仍舊愛他?”
“我仍舊愛他,到此時此刻仍然是!所以當我發覺這些的時候,好像又一次背叛了自己。我既情不自禁地去愛人,又討厭被感情擺布,我害怕孤獨,又明白自己必須孤獨——至尊,你讓我如何不怕你這樣靠近我呢?”
“你害怕會愛上我麼?!”孫權抓住那閃電般泄露出來的秘密,飛快地問。
“我不知道,”周瑜蹙緊眉毛很痛苦地搖頭,他的表情那麼迷茫,就好像靈魂迷失在很遠的地方,“我很想告訴你,可我不明白。”
孫權心中百感翻湧,如同腳下拍擊著碣石的驚濤駭浪。
“西川很遠,路途長到你有很多時間去想明白。”過了很久他說。
“我想世間的一切終究會有答案。”周瑜抬起頭望向遠方說,“等我再次回來,我一定會告訴你。”
“我會一直在這裏,等著你回來。”
周瑜不再說話,孫權覺得也許是錯覺,但他整個人似乎柔和了起來,無限接近中平二年春四月他剛認識他時的溫柔模樣。
此時秋風驟起,江浪湧動。鴻雁飛過,在天際劃出一道淺淺的灰線。
很快成行,周瑜啟程去江陵置裝。
辭別家人,他跨上馬,走出幾步遠,回過頭,見小橋仍在婢女的簇擁下立在簷下含淚凝望。
庭中的木槿樹探下一枝花葉,晨光中猶帶露水,周瑜想了想,伸手折下,驅馬走到小橋麵前,俯身將花枝插上她的鬢邊。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小橋努力點點頭,淚水撲簌而下。在模糊淚眼中,周瑜已轉身漸行漸遠,逐漸被旃旆招搖的隊伍遮掩,再也望不見潔白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