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才放聲大哭,忙問道:「孝哥如今在那裏,可是死在亂兵手裏,可是還有個信哩?」玳安道:「我和孝哥走了半路,到淮河口來的。」月娘聽得說有了孝哥,大叫了一聲道:「我的兒,原來還有你麼!」也就喜得不哭了,忙問:「如今在那裏?」碳安道:「孝哥也出家了,在薛姑子底裏做了和尚。
一路來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廟裏,撞著土賊又擄了去了。」說著玳安大哭,月娘聽得有了孝哥,喜得昏了;又聽得一聲沒了孝哥,又痛得昏了。不覺一頭硼在地下,牙關緊閉,全不言語。老師父、小玉慌了,快傳了玉樓來。玉樓見玳安也哭成一塊,問不及話,且來救月娘,先使箸把牙關啟開,用雞翎探入喉中,吐出粘液,喉中哽咽不出聲來,半日方才蘇醒。玉樓細問玳安,才知孝哥半路裏又失散了。
大家抱頭放聲,你看一場好哭。這才是:久離乍聚,才合還分。草蛇灰線,埋伏下離合歡悲;燈影鏡花,指點出地風水火。把一副熱淚,滴作閻浮世界;把幾番煩惱,隔開恩愛菩提,到頭來兒女也是掛礙,怎跳出骨肉情腸;回頭去眷屬總似微塵,誰離得夢想顛倒。
生滅總從情裏盡,涅案原在識中圓。
月娘、玉樓哭罷多時,老尼姑來勸道:「世上發難件件是要受過的,不受魔難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兒女的命,自然還有團圓的日子。今日既然出家,把這兒女的情還這樣迷戀,這點愛根不斷,又出甚麼家!」說得月娘一時頓醒,把眼淚揩幹,向菩薩前禮拜,做些飯與玳安吃了。天已將晚,使小玉同玳安向西村佃戶人家尋口空房:「你兩口兒今日各自安歇。等等平定了,再去找尋孝哥的信罷。」玳安真是正人,這一向出家,也有些道氣,道:「今日見過了娘,在庵子上不方便,我還往湖心寺叢林裏去宿。白曰裏到庵上,我管打草做飯,行那道人的事。隻等得孝哥有信,同她回了家,那時夫婦完聚不遲。今日裏母子不得團圓,沒有我兩口兒就同住的理。顯見得我這一來隻為妻子了。」老姑子在旁說:「玳安果然是個道人,說話不差。」玳安依舊背了蒲團向湖心寺去了。從此,每曰早來打柴做飯,伺候大娘吃齋念經已畢,即回大寺。小玉並無留戀丈夫的私情。可見這一點佛法化人,受用不荊過了幾日,月娘思想孝哥,眼淚不幹,玳安要辭了月娘向淮北一路找尋。在觀音菩薩前佔了一卦,是該靜守,自然遇合的課。月娘又恐怕玳安去了一時不得回來,有些兵慌馬亂沒處去躲,隻得留下玳安,四口女人隻靠他一個男子,大家暫且同住,不題。
卻說了空自在破寺伽藍殿裏,三更天被一起土賊們進來殿裏,分了些打劫的財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裏泄漏了風信,因此使撓鉤往佛像後亂戳,不料有了空在佛像後,一撓鉤鉤著衣原袖子,拉出寺來,把手綁了,向賊巢寨子上來。
原來這一起賊有兩個賊頭,一個是九頭蜈蚣李達,一個是衝天鷂子楊保,領著些土賊們,百十桿槍,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搶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病鎮海天王李全標下,每月來納進奉的。這李全是淮北積年大盜,自宋朝靖康年間佔了陀羅山寨百餘裏,不下十萬土寇,誰敢惹他?又有一個渾家楊夫人,使一桿梨花鐵槍,殺萬將無敵,綽號梨花娘娘。生一一個女兒名喚錦屏,年方一十六歲,使兩口飛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級。因此有這兩員女將,淮南淮北一帶土賊,上千百成夥結寨的都來報名,領了印票去,按月來納貢,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來。這李達、楊保打劫了些金珠彩緞,擄了兩個婦女和了空,俱往李天王大營裏來。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婦女、了空解了繩索,彩緞金珠擺設在桌子上,使鼓樂領著進來。但見:山高千使,路通一線入羊腸;門設三層,嶺抱九關屯虎口。人骷髏築成影壁,血汁湯遍染城牆。蓬頭披髮,填溝澗多是屍骸;摘膽剜心,滿林木全藏凶煞。殺人不請旨,此地不講王章;報應不畏天,現世即成地獄。羅剎城中鬼子母,修羅宮裏太歲君。
原來淮南大底李全,受了金朝劉豫招安,封為鎮淮王,使他領兵五千,助兀朮南侵,不在山寨,隻有梨花槍楊夫人和錦屏小姐在山守寨。聽得山下小寨裏來納進奉,即忙升帳,列下兩班刀斧手,和家將披掛齊整,吹打三通,才開門登帳。先是手下將官們一對對參見了,就是各族長、隊長、千總、百總參見,然後放進寨外頭目,解了弓刀,乘著手本和禮物進見,跪在帳前。把手本看了,是黃金十錠,明珠二百顆,元寶五十錠,彩緞八十對,美女二名,民婦二口,小沙彌一名。夫人看過,遞與小姐一件件點過收了,把婦女叫入後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帳下。楊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麵圓耳大,眉有白光,唇如丹漆,就有羅漢之相。夫人便問了空:「從何處來?因甚遇劫到了此處?」了空合掌當胸,高聲念:「南無救苦救難有靈有感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山東清河縣人氏,亂後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遠來尋找。
不料寄宿古廟,遇見二位大王,捉來投見。夫人肯放菩提之心,放回見母,如造七級浮屠一樣。」說畢淚如雨下。小姐向夫人耳邊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言語,隻見夫人下帳,將了空扯起向後房內去,分付安排飯來。即時五葷大飯,無非是魚肉雞鵝,擺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動箸,了空合掌念:「阿彌陀佛。貧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葷酒。」夫人便叫看素齋來。又早香蕈、蘑菇、油卷、粉湯擺了一桌。了空合掌謝齋,才吃得一個點心,一碗素湯,又來問訊。隻見兩個家惶僮了空向書房洗浴,又早香湯、肥皂、細布葛巾擺在房中,香水傾在錫筒俗盆裏麵。了空隻得閉門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畢,香茶漱口,請人書房,又早送進兩套新衣,巾靴衫褲,無非是綾綢緞絹,內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舊穿上僧衣憎帽,拿著數珠念佛,暗誦《心經》。上得繩床,跌膝閉目麵壁去了。有詩讚了空持戒堅定:故鄉易到路頭差,白日青天物自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