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典金環老婢逢夫受絲鞭佛子納婦
詩日:
魔亦成佛道,空仍結色胎。
苦中來作樂,笑處卻生哀。
聚散如飄火,衰殘似死灰。
幻緣成一剎,春到百花開。
又:
非想非非想,如是復如是。
我欲轉法華,法華原不二。
舌上青蓮花,化為蒼蠅翅。
一笑復一跳,高臥吳山寺。
卻說玳安不見了孝哥,淒淒煌煌,上大路找尋,隻見千軍萬馬,前是逃民,後是金兵,那裏去找。走了幾日,也沒人稠睬他。見金兵進了淮安,殺擄的男婦無數,他不敢進城,往城南一路大寬轉走。隻在鄉村裏乞出,不敢近這官路上來。這人到亂中,心裏如迷如夢,還有甚麼主意?不過是這村裏一日,那村裏一夜,敲聲木魚討飯而去。也是水盡山窮,到了絕處自生出機會來。
卻說月娘剪髮之後,拜這老尼姑為師,起個法名日慈靜。
把一件白布女衫染成皂色僧衣,玉樓做了一頂僧帽,一雙僧鞋送來。姊妹們痛哭一場,留下小玉做伴。玉樓還住在村裏,白日裏送米送柴,不住的來往,怕村裏有兵,也換了一身舊衣,扮作貧婆,在庵裏宿臥。那日天假其便,月娘叫小玉將金環一雙上村裏去賣幾貫錢來糴米:「我還留這環子做甚麼!」秤了秤重一兩,足有九換,也值八兩紋銀:「隨你尋主兒,或賣或當,不拘是銀子、錢,換這米來,等平定了再講。」小玉拿著環子道:「這亂荒荒的,知是那裏去賣?大人家都逃了,那裏有買金環子的?」月娘正是尋思,老師父道:「如今這湖心寺造摻金佛像,正找金子,隻到寺裏長老方丈裏,便可照數換米,不必要銀子另糴米去。」小玉依言,上湖心寺來。
這村隔寺不遠,隻有二裏路,卻是一條溪,在個鬆林子裏,過去長橋就是寺裏大路。山們大額上寫「古湖心寺」四字。長老法名智圓,開著叢林接眾,僧行有三百多眾,每年吃米一千五百餘石,還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興旺。
因是兵火大亂,眾生遭劫,長老建了大悲的道場,日日誦經拜懺,替眾生解厄。這小玉進得山門,就有知客問道:「那裏來的?」小玉說:「是西村李奶奶衙內,白衣庵尼姑處來的。因有金環一雙,要來本寺換米,不敢求多,隻照依換數準算罷。」知客領到方丈,見了長老,問訊一畢,取出汗巾包著赤烘烘金環二隻,秤了秤足有九錢五分,長老也不好論價,就算了七兩紋銀,依市價該支白米七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隨著小玉交割。留小玉吃齋,不好久住,隻在禪堂上吃了一鍾空茶,出山門外來看這些道人量米,怕少了數,到了襯裏就不好來爭論了。隻見一個道人,挑著蒲團掛著個木魚子往寺裏來。進得山門,見小玉站在韋馱殿旁,那人上下不住的打量,但見他:身穿破鈉,絮垂線斷;頭戴包巾,油浸灰殘如片瓦。腳步兒一絲兩氣,好似失路的瘸驢;麵皮兒半瘦半黃,一如喪家的餓狗。肚內必無三日飯,囊中那得一文錢。
小玉見道人看得急了,把臉朝著寺裏,等那火頭們挑米。站了一個時辰,百忙裏叫不出挑腳的來。這道人走近前,深深的唱偌道:「你莫不是小玉姐麼,因甚麼在這裏?」
小玉低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我的親丈夫玳震寰,道:「你如今做了道士了,好個人兒。這幾年在那裏來,也不來接我們接兒。」正是喜從天邊至,歡從麵上生。這一別七年,今日到此,想孝哥也有信了。詩曰:失路木郎將配婦,下山石女卻逢夫。
缽中剩有千家飯,杖底將回萬裏途。
踏破鐵鞋原不有,拋將鬥笠竟如無。
等閑對麵渾如夢,七載悲歡盡掃除。
二人見麵如夢如沉,說不盡別後的愁腸,亂離的苦境。隻苦境。隻見知客僧人出山門來叫聲道:「奶奶,來看米,整整七石。領他往西村去,我寺中無人,當麵交割了罷。」說畢,知客進寺去了。玳安隨小玉押著米回來,一路上細問,才知道大娘已削髮出家,「在村頭觀音堂正盼孝哥和你,哭得眼也幹了」。說話多時,進得村來,叫挑米的先進庵去。
月娘見小玉袖著金環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亂,萬一遇見金兵土賊,把環子奪去還是小事,如把小玉擄了去,叫我一時間倚靠著誰?」越想越悔,待叫他轉來,又去得遠了。
月娘隻在座門首走一回立一回,往東盼望。去了兩三個時辰還不回來,好生放心不下。隻見一群挑腳的往這庵上來,一步步近了,竹籮裏都是白米,月娘心裏放下一半。問這挑米的道:「那個女人可來了麼?」那漢子道:「緊在後麵跟著哩。」
說不及話,望見小玉過了林子來。「卻如何有一個男子和小玉一搭裏走,挨肩靠臂,笑嘻嘻說著話兒,一似個熟人一般?」月娘心裏想道:「這妮子離家久了,見我出了家,有些二心,通改變得不老實了。如何一個婦女家,和一個走路的人這等樣同行同坐的,甚麼道理!」月娘不耐煩,進庵來,且叫老師父來收米。老姑子取了個鬥來,才待量米,小玉進來了,那後麵跟隨著一個道人,望著月娘磕下頭去,放聲大哭,小玉也哭個不祝月娘低頭細看,呀!原來玳安來了。好一似:三年不雨,半天裏降下甘霖;午夜重昏,陰影中捧來明月,初見時,如夢中逢舊侶,疑假疑真;再尋思,像死後見生人,半驚半喜。大海顧船,卻遇了一條活場,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長繩。窮岩枯木久無春,隴上梅花將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