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一回,這當日說聖駕在李媽媽家樓上見俺一麵,就遣了兩個內臣,捧著羊酒、金緞聘俺入宮,因何又送在李媽媽家來?今日說是要親選,明日說是要進官,等到半年時,我留在他家全無消息。看來此話也不辨真偽,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著又唱:【北寄生草】不語花含淬,長顰柳怯舒。冰壺進裂薔蔽露,闌幹碎滴梨花雨,珠盤濺濕紅絹霧。怕襄王暮雨近虛無,為誰斷送春歸去!
按下這銀瓶悲怨,獨坐傷春不題。卻說這洛陽有一富家員外,號翟四官人,在微宗朝納粟做到金吾衛千戶之職。他家私萬貫,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門下做幹兒,又和翟管家認同宗,才做了這個官。為人雖有些浮財,慳吝貪鄙,尋常一個錢不肯使,卻有一樁毛勃-單好嫖表子,不甚擇好歹。家下娶下兩三個院裏人,也花費幾千銀子。他生的一臉赤麻,大鼻凹額,一部落腮黃須,五短身材,豐頷大肚,倒是富態像。隻言語粗俗,一身厭氣,常在巢窩裏走動,這些浮浪子弟有鄭千戶兒子鄭玉卿、王招宣府兒子王三官,這些小幫閑沈小一哥、劉寡嘴、張斜眼子,都日逐陪他們在這巢窩裏打成盤。隻有鄭千戶家兒子今年十八了,因他生的白淨麵皮,苗條兒典雅,從小和這些人們有些後廷朋友,也學了幾套南曲,吹的好蕭,踢的好氣球,又有一般武藝,打的好彈弓,一日也打十數個雀兒頑耍,就是個女色裏的班頭、幫閑中領袖。那翟員外因這李師師家在城外頭一條衚衕大開了巢窩,不比以前借著官家名色拿腔,他和這一般人常去閑串。那李師師家有十個丫頭,也會品竹彈箏、拆牌識字的。
有個侍女巫雲有些姿色,翟員外嫖了幾夜不見出奇,他聞的李媽媽家有個銀瓶姐,是選了進上的,不出來見客,李師師養如愛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著羅衣。這翟員外也就有個扳高之意,隻不知李師師的口氣。又知他是使大錢的,自家又不肯破鈔,正自兩難。
卻說李師師把這銀瓶作養的花朵一個玉人兒,每日口裏噙著他,兒長兒短:「我隻有你一個女兒,好歹揀了天下頭一個風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親,決不肯把你看做下賤。」
他卻在外邊聲揚出去:「是當初道君皇帝親自選過的才人,就要進官,遇這大變才撇在這裏,比我女兒還敬重他,誰敢使他見人?」又教銀瓶隔壁彈箏,隔窗度曲,樓窗上露出那粉麵招人,紅顏送盼。這是娼家慣耍拿人的手段,不消細說。
後來因徽宗北狩,李師師故意要捏怪,改了一身道妝,穿著自綾披風、豆黃綾裙兒,戴著翠雲道冠兒,說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儼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稱堅白子,誓終身不接客。一切人來,有十個侍兒陪待,好不貴重!因翟員外是個大家,寫了通家晚弟帖子來拜,才待了一杯茶就進去了。又養著兩窮內官,時常在門首立著,一似和官禁一般。又常見人啼哭,說是道君託夢,喬張喬致的,扯天大架子。
那翟員外和這些丫頭們說要娶銀瓶的話,人都笑他出不起銀子。那日,翟員外在客廳上坐下,侍兒巫雲陪著吃茶,隻見揭起簾子,一陣異香襲人,一個女子遮著臉往花園裏去了。但見:婉若遊龍,輕如飛燕。淡掃蛾眉,卻嫌脂粉汙顏色,鬆籠蟬鬢,天然鳳致勝鉛華。裙拖湘水,織就一枝梅,轡挽巫雲,斜簪三寸玉。對客欲回遮舞袖,見人驚走露蓮鉤。
原來有座花園在後河岸邊,須從容廳前過。銀瓶住著一間小閣子在花園側,每日晚去園內小亭上,或是彈琴看書,和櫻桃侍女鬥骨牌頑耍。這日李媽叫他采榮黍花兒晚妝,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著臉,笑嘻嘻過去了。險不把翟員外驚開五葉連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問道巫雲:「過去是誰?」雲姐笑道:「翟大爺你猜猜?——這就是你算計的那人兒,隻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員外知是銀瓶姐了。
呆了半晌,問道,「雲姐,他今年十幾了?」巫雲道:「今年十六歲,長的苗條,就是十八九的。」又說:「箏簫琵琶、琴棋書畫,在沈員外家就學全了的,俺這門裏還學不到他精處。俺太大不叫他見人,知道他出來,還了不成。」翟員外和巫雲說:「我拚出一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和你太太說,我梳攏他罷!」雲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兩銀子下財禮,還怕不肯。你說梳攏,這又是巢窩裏講包月的話了,少也得三五百銀子,還怕俺大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說,你另央人探探口氣兒。」又道:「俺太太常喜鄭玉卿會吹的好蕭,你著他來說過,俺再替你幫襯。」喜的翟員外搖搖頭,大踏步去了。
不知將來銀瓶和翟員外姻緣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獺蝦螟空想天鵝肉,雨雲台畔,野鴛鴦別續塞鴻群。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