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想想道:「我身邊原有帶的劉學官還賬的幾兩銀子,大娘臨出城交與我收著,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邊一文也無,就和這窮婆一樣。」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個信來,不覺淚眼不於,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靈不散,玳安忠義所感,隻見西門慶進來,項帶長枷,身圍鐵索,道:『玳安你還認得我麼?」玳安道:「我如何不認得爹!」西門慶道:「我因陽世間貪瀅罪大,閻王把我二目摘去,罰我乞食十年,今日門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舊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東京給孤寺找尋。」說畢往外走了幾步,又口來道:「堂房門檻下還有些東西,你此時動不得,日後留你用罷!」說畢,把玳安推一把,驚醒,卻是一夢。聽聽,正打四更。
到了天明,玳安起來看看,那小瞎廝母子不知甚麼時候去了。又想道:「夢是心頭想,還因念爹的舊恩,想糊塗了。」
又想道:「我且把夢裏說的銀子去看看,如果銀於是實,就件件是真了。」玳安尋了一把鏟鍋的鏟子,把門關上,走到後堂屋門坎下邊,隻見一塊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銀子,看了看傍邊,兩個方磚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磚用鏟子掘了半日方動,取了一個,那個也隨手揭起,有黃土半尺餘深,用一個小醋罈盛滿,卻有五百之數。玳安大驚,才知夢裏相逢別故主,天邊有信覓離人。這玳安原是好人,後來有些造化,自然識見不同,說道:「這個銀子再取出去,又做了來安的禍,況夢裏言語說不可動,隻得依行。」好個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舊把方磚扣緊。一個門檻往來之地,誰知有寶?那玳安一麵打探月娘信息,要上東京找尋不題。有詩說西門慶化身乞丐再返故園,也是一段因果:當時歌舞歡遊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
鴻飛雪跡蹤難覓,犬吠花陰影易沉。
富叟貧兒同一相,化身無定欲何尋?
按下金哥乞丐不題。卻說李師師自那搜括倡優、奉旨出城以後,那些樂戶人家都剝得赤條條出來,遇東京大亂,也有被金兵擄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樂籍的,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隻有李師師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轉了一半出城,珠寶金銀重器和那綾錦上色衣妝不曾失落一點。他又曾與帥將郭藥師往來,如今,郭藥師降金,領兵打頭陣,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標下將官來安撫他,不許金人輕入他家。以此在樂戶裏還是頭一家。後來在城外第一條衚衕裏臨河蓋造起一路新房,比舊宅還齊整。
因沒有道君,越發大開巢窩,不作那官腔了。
那時袁家女兒年已二八,袁指揮夫婦俱亂後死了,大大的開著門麵,把常姐改名銀瓶,日日教他撥阮調箏、清歌妙舞,把個銀瓶嬌養的真如花花解語,似玉玉生香。他是內院體統,不肯輕見一人,隻好看花起早,愛月眠遲,在那小樓窗上時露出半麵來,看那章台走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單單等一個肯撒錢、喜飄風、金十萬、銀十萬的,才接他採花。那銀瓶心裏又想一個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歲的狀元來,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聽說,世上的事偏是佳人才子不得湊巧,紅嘴綠毛的鸚哥偏遇著餓老鷗。自古好事多魔,那有夭夭一對過到老的,那銀瓶想起當日因打鞦韆遇見聖駕,後來受了禦酒、銀瓶,遭著大亂,不得進宮。反落了煙花陷餅,找尋父母,俱已遇亂身亡,這個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個好人才丈夫沒有。看了李師師家還有十個粉頭,打起來,各樣刑法,好不狠。「如今這樣敬奉著我,隻為留著我掙錢。將來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也是一樣。」這女子聰明絕代,那裏不想到?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節,清明已過,各處鞦韆豎起,銀瓶春思懨懨,又愁又困,懶對妝台,傍有侍女櫻桃取過阮來撥著,唱一套新習的吳蚤:【解三醒】恨鎖滿庭花雨,愁籠著蘸水煙蕪,也不管鴛鴦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躇,俺待把釵敲側喚鸚哥語,被疊慵窺素女圖。佳期誤,一霎時眼中人去,鏡裏鸞孤。
銀瓶一麵唱著,一麵眼中掉下淚來,想起那日鞦韆上得遇見聖駕,也非偶然。後來遇著兵火連天,一段姻緣好似一場春夢。又唱:【北寄生草】怕奏《陽關》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幹桃葉淩波渡,汀洲草碧流雲路。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清作縮人絲,自家飛絮渾難祝櫻桃送過茶來,銀瓶咂了一口,輕輕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過沈家,多少婦女頑耍。如今孤另另,一個親人不在眼前,吊下淚來。又唱道:【解三酲】俺怎生有聽嬌鶯情緒:誰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侞。行不得,怕提壺,三春別恨調琴語,一片年光攬鏡虛。消魂處,多則是烏啼冷夜,夢破香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