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破虜麵露玩味之色,半笑不笑的說道:“子石,你我如此言笑相得,竟好像沒有南柯山那一段舊事,你……不想要我的命了?”
穆子石抿了一口茶,垂眸淡然道:“我早就說過,咱們井河不犯,兩不相幹。”
舒破虜奇道:“不恨我?”
穆子石靜默片刻,道:“不恨。若不是你,欠下的債我也沒那麼快還得幹淨。”
舒破虜灰眸閃動,在他臉上一寸一分的逡巡審視,良久笑著斷言:“你撒謊。”
穆子石嘴角微微一撇,是很熟悉的狡黠神態:“我要你信了麼?”
舒破虜縱聲大笑,眉目間狂放囂張,極似南柯山寨主之時:“左拾飛在雍涼甚是得意,積功升了雲翼校尉……我這個大哥當年允諾他一個軍中好前程,卻不想他的前程,竟是你成全得來。”
穆子石道:“他自己是可造之材罷了,與別人無關。”
說著拿起筆來,自行鋪展開一份折子,直接道:“我忙得很,舒大人請回罷!”
他低下頭,衣袖上有墨的清香,亦有一絲血的甜腥,黑發散落在背上,頸子的弧度顯得格外柔美,燈火明亮,舒破虜看見他臉頰肌膚甚至籠著一層暖暖的光暈,像是畫中走出的人物,優雅矜貴得無以複加。
舒破虜心中猛地竄上一股邪火,自己甘冒大險,深夜過府,他卻一直雲淡風輕的若無其事,話既少,且句句都是浮著水麵飄搖掠過,絕無半分深切真實,整個人更似一汪深潭,幽漾鬱然,卻靜冷清僻到了極點。
甚至連對自己的恨意,當年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都鈍鈍的懶散著,似有不屑,或者說刻意遺忘,像是要抹殺掉自己在他生命裏留下的所有痕跡。
眯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眸,舒破虜突然伸手過去,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呼吸粗重而急切:“告訴我,齊無傷睡沒睡你?”
天際一串炸雷中,清晰的聽到穆子石一聲崩潰的呻吟。
一瞬間舒破虜眸光亮得可怕,喜極如狂:“沒有!哈哈……果然沒有!”
穆子石被迫仰著臉,下巴被捏得十分疼痛,卻一臉無動於衷的漠然,沉默不語。
然而握著筆的手指關節,已是一片淒厲的慘白,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拚命撕扯著,咆哮欲出。
在他行將破碎的墨綠瞳孔裏,舒破虜感覺到了時光倒流,美妙而神奇。
像是踩著一隻羚羊的豹子,舒破虜翻來覆去的研究著自己的獵物,恨不得撕碎了吞到肚子裏方能安心:“是你經了我的手便不肯別人碰你?還是齊無傷嫌你髒了不要你?”
“不打緊,我要你……我舒破虜不娶妻不納妾,我這輩子都要你!”
饒是穆子石情緒激蕩如沸,也不禁為之愕然,生平見過的奇人異事著實不少,但這舒破虜卻顯然脫穎而出,成為其中最頂尖翹楚的變態,他在南柯山上對自己強|暴淩|辱極盡殘酷,幾次三番的險些將自己置之死地,如今卻擺出這樣一副深情款款的嘴臉,若隻是裝腔作勢倒也罷了,但他神色誠摯,眼眸中射出溫柔渴切的光芒,更無半分作偽,就差跪天地起誓蒲柳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了。
真是奇哉怪也!
但他再怎樣奇怪,自己也懶得糾纏應付,再有一個時辰,又得去上朝,近日頗有精疲力竭之感,何苦對一個將死之人分心費口舌?
待平靜了心緒,穆子石幹脆利落的轉了話題,道:“舒大人,南疆斷崖下,那位小神醫活菩薩,我找到他的下落了。”
舒破虜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穆子石淡淡道:“隻不過暫時未敢確認,等舒大人到了雲州,想必就有準信兒了,到時我會遣人送信給你。”
舒破虜並非蠢人,驚喜之後,即感不安:“為什麼替我去尋這位恩人?”
穆子石笑了笑:“我自然是沒安好心的,舒大人等著就是了。”
舒破虜心念一動,厲聲道:“別傷那位大夫!”
穆子石悠然道:“你求我麼?”
舒破虜看著他好整以暇的模樣,心中隱生懼意,昔日穆子石居刀俎之下,自己尚且有老虎啃刺蝟之感,何況如今他一躍而成天子重臣手握大權?當下不知該如何作答。
穆子石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意,垂眸看著杯中清茶,半晌方施施然道:“不求我也沒什麼……那位大夫仁心仁術,我斷乎不會傷他。”
說著揚聲喚道:“碧落,奉茶!”
舒破虜知他逐客之意已決,隻得起身,卻道:“我在雲州等你的信使……”
穆子石頭也不抬,隻揮了揮手。
舒破虜遲疑片刻,沉聲道:“子石,我說我要你,是真心的。”
暴雨初歇,天色將明,穆子石眼眸如幽幽燃燒的兩簇暗綠鬼火——那晚我說過,我要殺了你,也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