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頓感屋內有種血氣森然之意,舒破虜銀灰眼眸在她臉上淡淡掃過,笑道:“素手研墨,紅袖添香……穆大人好福氣。”
穆子石低聲吩咐道:“碧落,你先下去,舒大人想必有私事與我相談。”
碧落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屈膝,道:“是,奴婢就在門外候著。”
看著她嫋嫋婷婷的背影行將出門,穆子石忙道:“等等……簷下未必能擋這麼大的風雨,你披件油衣,莫要凍著。”
碧落抿了抿唇,輕聲道:“是。”
轉身時看了舒破虜一眼,眼神竟有幾分淩厲威懾。
舒破虜待她出去,方低笑道:“難怪這丫頭忠心,生怕我吃了你似的,這等用人攻心之術,左拾飛當年也不冤枉。”
穆子石擱下筆,道:“為何鬼鬼祟祟深夜登門?舒大人又想重操舊業當賊麼?”
舒破虜道:“穆大人聖眷隆重,白日裏隻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轉悠,尋常人等哪裏見得著?再說下官也擔心穆大人仕途青雲,便不屑見故人了。”
穆子石笑了笑:“怎麼會?你當我是通玄先生麼?”
通玄先生張果老,傳言中這位老神仙喜歡倒騎毛驢,倒騎毛驢,豈不是永不見畜生麵的意思?
舒破虜怔了半晌,回過味來,不由得放聲大笑,笑聲中隱隱有一絲說不出的憤然失落:“我在你心裏……難道就隻是一頭畜生?”
穆子石點了點頭,隻覺胸口憋悶澀癢,忍不住俯身沉重的咳了起來,舒破虜眼利,看到他掩著嘴的素白袖口上,已染上些許刺目血色,登時一股無明業火騰然而起,一把拽過他的衣袖,怒不可遏:“你這咳血之症,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什麼東宮少傅內閣副相,臉色比死人都難看,還不如在南柯山當糧台的時候!”
穆子石喘息未定,被他扯著一通吼,眼神不禁有些茫然無辜之色。
舒破虜心頭顫顫的一痛:“齊無傷不是厲害得很麼?從我手裏搶人的勁頭哪兒去了?我還以為他能讓你在雍涼安安穩穩的呆上一輩子……結果還不是胳膊擰不過大腿?讓你回這鬼地方被齊家驅使如牛馬?”
穆子石倏的沉下臉:“無傷是親王之尊,舒大人勿要僭越不敬。”
舒破虜卻是聽而不聞,大有剝光了他再來一頓鞭子的凶惡,咬牙切齒道:“你不是智算無雙麼?以為皇上當真倚重你?指望著將來七皇子登基坐殿你更是入閣拜相權傾朝野?卻不想想,他們如此用你,分明就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狩,哪是長久之道?”
說話間長鞭也似的閃電縱橫天幕,炸雷一記接著一記,書房中兩人均是麵目如雪眸光清透,半分遮掩也無。
良久穆子石低聲問道:“大當家……你是不是覺得宸京不如南柯山?”
舒破虜一怔。
宸京數年,舒家沉冤得雪,連兩個姐姐都追為縣君,自己身居郎中,又在皇帝親軍的靖遠衛中任職,可算是多蒙皇恩,但不知為何,卻一直有鬱鬱不得舒展的束縛感,與官場格格不入,有時竟會胡思亂想若當年家仇報後隱逸山野或投身雍涼軍中,或許又是另一番天地。
一時喟歎道:“故人知我啊!”
穆子石卻說翻臉就翻臉:“舒大人慎言!你我不過同朝為官罷了,談何故舊?”
他不提此事還好,一提此事,舒破虜不禁恨得牙根都癢,穆子石一進京,齊謹就派貼身太監傳了口諭,先談了一遍皇上複位如何之艱難,如今朝廷如何之清明,民生如何之豐裕,又感慨一番天眷之變皇七子與穆伴讀在雍涼頗受烽靜王護佑,你舒破虜亦算得上烽靜王舊部,皇上很是寄望你從此更加忠心勤勉雲雲。
洋洋灑灑一大堆廢話假話,舒破虜聽得心裏直罵娘,卻明白皇上這是敲打自個兒,往事種種,既往不咎,但若敢不顧朝廷體麵,去尋穆子石繼續牽扯糾纏,那就是壽星上吊自找死。
更何況這兩年穆子石官威愈重,著實招惹不起,可三日後自己就要前往雲州翊威軍中就職,終究還是耐不住,趁夜深將雨,特意潛入,隻求對坐一敘,好生看他兩眼。
穆子石見他神色變幻,已猜了個大概:“既千辛萬苦回到宸京,前塵舊事都該忘個幹淨……敢來見我,就不怕殺身之禍?”
舒破虜嘿然笑道:“皇上多年前雖對不起舒家,但對我的確沒有殺念,否則為何調我進翊威軍?若他一直拘我在京,我還真得多加小心才是。”
一道撕裂長空的閃電明而後滅,一瞬間舒破虜看見穆子石墨綠的眸子分明在笑,那笑容美得出神入化,卻又有快刀般的淋漓之意:“你不怕西魏王?”
“他?”舒破虜心頭剛剛升起的一絲寒意當即消散,失笑道:“他若真在乎你,手握雍涼鐵騎,會留不得你在身邊?可見齊無傷不是懦夫,便是梟雄,若為懦夫,必不敢動我,若為梟雄,必欲成大事,怎會為了區區一個你睚眥必報……何況我舒破虜,未必不是下一個虞禪大將軍!”
穆子石眉梢輕揚,道:“虞禪大將軍急流勇退,可謂知機識趣,橫刀沙場一朝罷,歸來還成富貴家……我祝舒大人此行雲州亦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