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無傷的聲音自有一種寧定人心的魅力:“子石不會的。”
“為什麼?我不信他有那麼好心!”
齊無傷看著被雨水洗得益發清碧的新葉,微風吹過,仿佛是穆子石慧黠的眨了眨眼睛,不禁縱容的微微一笑:“他是不安好心……”
虞劍關愕然不解,卻聽齊無傷道:“投鼠忌器,你父親一倒,軍中首當其衝就是我這個西魏王。”
“更何況……他希望你走得無憂無慮沒半分遺憾,如此我就不會對你心存愧疚乃至一輩子都忘不了。”
齊無傷了解穆子石,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紋,再複雜再不為外人知,隻要一低頭,便能瞧個清晰透徹。
他單刀直入慣了,卻不知有時候直接的真話比隱晦的敷衍更致命,話音一落,虞劍關已然搖搖欲墜。
她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大夫斷定活不過今年,因此齊無傷也不再隱瞞,把齊和灃的皇後下毒之事全盤托出。
虞劍關當時聽了,卻隻是一味的平靜安然,甚至笑著輕輕籲出一口氣:“難怪你這些年肯對我百般容忍,原來是欠了我的……”
此後,兩人儼然就是大寧最和睦恩愛的夫妻,舉案齊眉,出雙入對。
齊無傷陪著虞劍關宴飲遊樂賞花田獵,甚至按她的喜好,錦衣華服盡顯俊美尊貴,而蜂腰猿背挺拔峻烈之氣,更一騎絕塵的勝過了任何王孫公子。
雖然夜晚早已分居而眠,虞劍關卻心滿意足,奮力苟延殘喘幸福度日。
可今日齊無傷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卻是萬箭穿心鴆毒入骨,一語戳破所有日光傾城,露出皚皚蒼冷的斷壁頹垣。
本以為這世上最可恨的人莫過於穆子石,不料最終自己最恨的,竟會是最愛的齊無傷。
恍惚如夢中,聽到自己破碎顫抖的聲音,透著不肯死心的倔強:“那你呢?你會如他所願,在我死之後……就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麼?”
齊無傷很快的搖頭:“不會。”
“為什麼?”
齊無傷答得幾乎可以用來金殿奏對或是蓋棺定論:“你是我的正妃,嫁給我十來年,甘苦與共,並無錯處,我為什麼要忘了你?”
這樣的不忘,還不如刻意的遺忘,不愧是自幼學兵法的,天生冷漠且懂得如何才能傷人至深,虞劍關閉上眼:“若是沒有穆子石,你……”
齊無傷道:“不會沒有他,我不允許沒有他。”
虞劍關沉默了很久,幽幽一歎:“我明白了……王爺,抱我回房罷。”
齊無傷依言而行,卻也沒有額外的溫存體貼。
虞劍關病得像是一根燒焦後的柴禾,身子枯瘦滾熱,緊貼著齊無傷結實寬闊的胸膛,耳畔是他有力而沉穩的心跳聲,隻覺得自己一顆心已被這個人毫不珍惜的一腳碾成了細末。
不是不恨,恨得食肉寢皮都不足夠,卻又無比不舍,多年征戰,他身上舊傷無數,卻不知等他老了,誰會陪在他身邊,照顧他關愛他?
短短一程路,其間心思徘徊躑躅,倒似足了自己糾結難堪卻無法解脫的一輩子。
到了榻上,虞劍關猛地捉住齊無傷的手指,眼睛烏黑,含著一絲莫測的笑意,道:“王爺,我死之後,你把我的靈柩送回宸京罷,我想回家去。”
齊無傷一怔:“為什麼?”
虞劍關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指,聲音卻異常溫和平靜:“穆子石心毒手狠,看著就不是個長命的,在京中恐怕熬不過幾年……皇上雖不許你回京,但我死了,扶靈歸鄉,總要開恩的。”
“我成全你,可好?”
說著虞劍關展顏而笑,這一笑眼波流轉雙頰暈紅,宛然當年小女兒態,但神色之中隱約的狡猾,卻像是美味的餌裏藏著的尖鉤,頗有幾分穆子石的手筆。
齊無傷隨手理了理她的鬢發,坐在塌邊,道:“你是真想回宸京?若是真想,我一定不負所托,但若是為了我,大可不必。我生於王府卻長於軍營,性子遲鈍粗魯,待你多有不周之處,讓你傷心難過……這輩子是我害了你、對不住你。”
“你的成全我都懂得,但我自有打算,你就不必操心了。”
齊無傷這兩年明麵兒上極少過問射虜關諸事,兵氣銳意不再飛揚於眉目,但深斂藏中如絕世神鋒,有不鳴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氣魄。
虞劍關看著他,突有所悟,顫聲道:“你……難道要提兵南下?”
齊無傷搖了搖頭,澹然道:“莫忘了我平定草原是為了什麼,若為一己之私,使得天下子民飽受戰亂之苦,齊無傷與穆子石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虞劍關擰著眉,澀聲道:“你是兵法大師大寧戰神,想必早已胸有成竹。”
齊無傷卻笑了,道:“別說成竹了,連一片竹葉都沒有。再怎麼用兵如神,也沒有必贏的仗,永遠不敗的將軍……但人這一輩子,有些事明明不可為,也得去放手一試罷了。”
虞劍關歎道:“你不說也好,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了,穆子石說得對,我下輩子都不會真正懂得你……人死如燈滅,還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