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是一樓,嚴格說起來是半地下室,除了光線和濕度,其實沒什麽不好。
在門口掏鑰匙的時候,忽然聽得身後有人說:「曲同秋。」
胖子本能回了一下頭,在他真正意識過來的時候,瞬間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來不及做出反應,男人已經到他麵前了,那氣勢讓胖子驚慌失措起來。
手腕被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冰涼的,而對方的滾燙,像是往他手上戴了烙鐵做的手銬。
「是你嗎,曲同秋。」
胖子被抓得疼得厲害,不由哆嗦道:「你、你認錯人了……」
男人仍然狠狠抓著他,力氣之大,讓他的腕骨都喀嚓作響,幾乎要斷裂。
路燈投過來的光不夠明亮,卻也勉強能讓他們看清對方的臉。
男人依舊是端整得讓人有壓力的長相,任寧遠就是任寧遠,除了一點點時間的微妙痕跡,什麽變化也沒有。
而胖子就是胖子,再普通不過,胖到這種程度,都是麵目模糊,和許多其他的胖男人一樣,沒什麽區別可言。
「曲同秋。」男人用篤定的,卻有些顫慄的口氣。
「先生,你認錯人了。」
兩人緊繃地僵持著,任寧遠突然鬆了一隻手,強行去摸他的臉,脖子,而後胸口。
心髒在手掌之下撲通撲通跳著,清晰的,也是真實的。
「你活著。」
胖子感覺得到男人在發抖,弄得他自己也跟著發起抖來。男人臉上說不出是什麽樣的表情,像是深夜在小巷裏抓住一個遊魂。
「曲同秋。」
胖子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然掙脫男人的手,發足狂奔。
他跑得不快,男人要再抓住他,他把肩上的包也砸在男人身上,而後逃竄著,鑽進夜色中迷宮一樣的巷子裏。
這些巷子曲曲折折,連老資歷的計程車司機也未必繞得清楚。
胖子左右亂鑽了一陣,跑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終於再也跑不動,停下來,雙手撐在膝上喘了半天。
身後並沒有人跟上來,他知道他已經把任寧遠甩掉了。
然而也覺得那個男人就像在他背後一樣。
他知道他平靜的生活已經結束了。他得開始新一輪的逃亡。
一年前他連夜逃跑過一次,其實他也不知道那時候他是要逃去哪裏,反正還沒有逃多遠,就被人尾隨,堵到巷子裏打劫。
對方樣子是個逃犯,大概也是躲得急了,逮到他這麽一個落單的,上來就拳打腳踢,打得他動也不能動,然後把他從頭到腳搶了個精光,連外套鞋子都扒走了。
後來他在路邊看到電視新聞,底下是滾動的「死刑犯越獄」的文字提醒,上麵就是高速公路車禍報導,受害車輛和受害人的特徵描述。
腦子裏電光石火一般,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意識到,「自己」從這世上消失了。
那個囚犯將會被當成他安葬,他已經「死」了。而從此以後,他可以無名無姓地重新活一回,這回再也沒有人逼他,他完全的,擺脫了過去,和那些人。
重新活過也不是那麽容易。他被搶光了,連身分也沒有了,又被打得不象樣,既然「死」了,更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出沒,
不敢去和人打交道,白天都隻躲著。
他開始在那一帶靠晚上翻垃圾廢品過活,找些吃的和能賣的。
這個行業髒臭不堪,百般辛苦,少不了要遵守行規,四處受氣,收入卻是比他想象的略微好些。
翻垃圾翻得多了,每日撿廢品換賣,溫飽之餘,他也漸漸存了一些錢。
有了點積蓄,他就學人去批發一些貨,擺起地攤。
在這樣困苦的生活裏,他反而吹氣一樣地長胖了。
他什麽也不想,他就隻是吃飽,幹活,再吃飽,再幹活,生活勞累,但是很簡單,他不需要負擔太多。
大家都覺得曲同秋死了。他也真切地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曾經的那一些人和事,都像是上一輩子的,而他已經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過去的人生被塞進罐子裏,扔出去,然後他就能像全新的人一樣活著。
雖然這個新的人生,比以前更加的低下困苦,勞累艱辛,但他終於有了片刻的安寧。
而現在他連這種安寧也不能有了。
胖子在門上敲了三四下,屋內的女人就來開了門,貝貝看到他也很高興,跑過來要他抱。
女人看他形容狼狽,連東西都沒了,忙問:「怎麽了?是不是遇到搶匪啊?」
胖子還在喘氣:「我能不能,在妳這裏借住一下?」
女人給他倒了杯熱水:「先喝點水。別跟我客氣,你要住多久都行。」
她知道胖子沒有壞心眼,也見多了自己丈夫躲債時的樣子,對這種逃避著什麽的恐懼神情很熟悉。
胖子在客廳裏的舊沙發上窩著,天色從暗到極致,再到一點點亮起來,他卻怎麽也睡不著。他想拋棄的那段人生,現在在追著他,讓他連呼吸也困難。
連續幾天都沒有再見過胖子的人影,任寧遠簡直也要覺得自己那晚是喝醉了,而後做了個夢,在夢裏試探著買了那人的東西,跟蹤了那個人,而後隻差一點點就能抓住他。
然而胖子的包已經被他撿回來了,那些東西又都是真的。
葉修拓和容六仍然不相信他,他們隻覺得大概又是某個倒楣的路人被騷擾了。但任寧遠從來也不懷疑自己。
這世上如果隻有一個人認得出那個男人,那一定是他。
胖子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去擺攤,何況連東西都沒了。
他去應徵了一份臨時工作,是做清潔的,短期打工的履歷核查不十分嚴格,僞造的身分證混得過去,他又吃苦耐勞,人家也就錄用了他。
這家T城最大的娛樂城剛開業,新奇玩意兒多,客人也多得不象話,來這裏之前還不知道世上有這麽多有錢有閑的人。
他這樣的清潔員都是要從早忙到晚,還不能讓客人撞見,累得腰也直不起來。
工作是沒完沒了的搬運打掃擦洗消毒,休息的時候他吃不下,睡也睡不著,雖然知道T城這麽大,再撞上任寧遠實在很小,心裏還是沒法安穩,每天都覺得不踏實,惶惶然的,幾天下來就瘦了一圈。
這天下了班,胖子買了些菜,往女人家裏走,他暫住那裏,每天都會主動弄些飯菜。
走到門口時撞上個男人,夜色裏也不多留意,對方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胖子一進門,就見屋裏像遭過賊一樣,亂糟糟的,女人坐在地上,頭髮散亂,臉上還有淚痕。
胖子嚇了一跳,忙去扶她:「怎麽了怎麽了?」
「剛才阿超回來了,又來拿錢,他還是要去賭……」
「拿錢?妳哪裏還有錢給他啊。」
「我是存了一點,可那錢是要給貝貝以後讀書用的呀,她也該去念幼稚園了……」
胖子把東西往桌上一放:「這怎麽行!他是不是剛走的?我去追他。」
「胖子……」
不管女人在後麵叫他,胖子轉身就出了門。沒追多遠,也就趕上了那個叫阿超的男人,胖子從背後拉住他:「你站住。」
男人不爽地回頭:「幹什麽?」
「你把錢還給阿美,錢都給你掏空了,她們母女怎麽活?哪有你這麽做人老公的?」
阿超打起老婆是不手軟,但有胖子這樣的大塊頭在,他也心生顧慮,隻先推了胖子一把,罵道:「關你屁事呀?」
胖子腳下不穩,往後踉蹌兩步。阿超一看這人不是打架的材料,就放大了膽子:「死胖子,連站都沒人樣,管得倒寬呀。」
女人也追過來了,急急地說:「胖子,你別跟他理論了……」
男人看了一看,「喲」了一聲:「我還說呢,關他什麽事,原來你們有一腿啊。」
「你別胡說!」
男人涎著臉,走近胖子:「嗬,說實在的,那點錢還不夠我玩兩把,我正愁錢不夠呢。我老婆沒錢,你這個姦夫一定是有錢嘍?」
女人哀求道:「你不要鬧事了……」
「有沒搞錯呀,我鬧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胖子摸不著頭腦:「我欠你什麽債?」
「什麽債?你別耍賴呀,哪有玩了人老婆不給錢的?」
胖子被說得滿麵通紅:「你、你這種混蛋,不是人啊你……」
這回沒等阿超出手,胖子先一拳打在男人臉上。「混蛋,把錢還給她!」
兩人扭打在一起,胖子再怎麽木訥,力氣也不輸給這瘦猴似的男人,在兩人都鼻青臉腫之後,他終於一屁股坐在阿超背上,將對方的一隻胳膊扭在背後,喘著氣說:「把錢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