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任寧遠一回到家,樂婓就問:「舅舅,你把東西給他了嗎?」
「已經給了。」
「你可不要是隨便讓個人送去的啊,這樣顯得我太沒誠意,太不夠朋友了。」
任寧遠微笑道:「你放心,是我親自去的。」
「這還差不多。那他有沒有說什麽啊?」
「沒有。」
樂婓不甘心地:「一句都沒有?」
「是啊。」
樂婓很不高興:「胖子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想了一想又說:「唉,胖子一定以爲我在耍他,所以生氣了。舅舅,你真不覺得胖子的飯做得好吃嗎?」
任寧遠微微皺眉:「再說吧。不是飯做得不錯就能開店。餐飲沒有獨到的口味、秘技,很難做得下去,你先把企劃書寫出來了再說。」
「明明就是小事……」
「開店是小事,但你若到時連小事也做不好,那就是大事。」
那人的廚藝是還不錯,但談不上精細,大概是因爲太家常的緣故,味道讓人覺得熟悉而舒服,這是優點。
但投資不是這麽輕率的,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外賣店,虧損一百個都不算什麽,樂婓還太年輕,成長的每一步都該踏實,「玩玩」太多就容易輕浮。
「而且,你也該玩夠了,回去好好上你的學。」
這外甥考上名校卻不去讀,正事不愛做,不正經的倒是經營得有聲有色。
賽車,玩音樂,還去當過頗成功的狗仔。剛剛繞地球玩了小半圈,說是要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向,現在又跑回國內流浪,前些天才剛被抓回來。
現在的年輕人都心思敏感又奇特,他們想的,已經不是作父母的能控製的了。
樂婓還在嘟噥:「你給了他電話吧?怎麽一個也不打來呢?胖子真是一點義氣也沒有啊,還說是朋友呢。」
「是你自己一廂情願了吧。連名字也叫不出來,有這樣的朋友嗎。」
「知道他叫胖子不就好了,他們也都隻叫我小P啊。」
任寧遠不以爲然:「我今天去,他連頭都沒擡起來過,和人交談,最起碼的禮貌也沒有,這樣的人對你也不會有什麽誠意。」
「他是比較悶,」樂婓還在辯解,「但他跟我關係真的不錯啦,他在那裏人緣也很好,有個女人還很喜歡他呢。」
任寧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喂,不要歧視胖的吧,胖子瘦下來不會難看的,現在這樣最起碼合眼緣。舅舅你的口味也不見得多高級啊,胖子瘦了,說不定不比你床頭那個差呢。」
任寧遠的臉色驀然沈下來,過了一會兒才說:「去吃飯吧。」
「你別亂說話,」黎若回過頭教訓兒子,「那是你舅舅去世的朋友。」
樂婓知錯地縮了肩膀:「對不起。」
曲珂也下樓來,爲了打破尷尬,樂婓就招呼她:「小珂,來幫忙嚐個便當,我朋友做的。我想跟他開外賣店,需要妳寶貴的一票哦。」
多餘的便當用微波爐熱過,曲珂打開蓋子,就「啊」了一聲,望了一會兒才說:「也有人,會這樣做飯啊。」
胖子做的便當樣品有很多組,這個是給小孩子吃的營養便當,放了很多好看的胡蘿蔔菠菜丸子,米飯是熊貓的臉。
「好懷念……」
「妳也吃過這樣的便當哦?」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爸常這樣做給我吃。」
「那現在呢?」
曲珂看了一下任寧遠,男人麵無表情地沈默著,她又看向眼前的便當:「他去世了。」
樂婓陷入了疊加的尷尬:「抱歉啊……」
任寧遠突然問:「小斐,你朋友是什麽時候開始在那擺攤的?」
「這我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已經擺了滿久吧。」
「他多大年紀了?是哪裏人?」
「呃,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麽?」
樂婓有些莫名:「胖子又不愛說話,我能知道多少呀。怎麽了?」
任寧遠想了一想,搖搖頭:「沒什麽。」
具體也說不出來,隻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略微覺得不安穩。
任寧遠第二天出門辦事的時候,順路又去了一趟那條街,而那個胖子卻已經不在那擺攤了
詢問臨近的攤販,對方回答:「好像是生病了吧,昨天下雨他沒收攤,今天就不來了。」
「你知道他是住哪裏嗎?」
「這我也不清楚。找他有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任寧遠頓了頓,「謝謝。」
想來那是一家三口,而他想著的那個人,就算真的從土裏活過來,也是孤孤單單的。
這事情任寧遠很快就忘了,新的娛樂城開業,前七十二個小時不眠不休,門庭若市,要應酬的人太多,大家都難免忙碌到十分。
當然,前來捧場的權貴越多,也就說明他站得越高,做的這種生意,他的人脈已經夠他輕而易舉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樓下喧喧嚷嚷,任寧遠站在高層的房間裏,透過落地玻璃看著這城市。
底下的行人隻猶如螞蟻。他在這淩駕一切的感覺裏,卻總覺得缺了東西。
隱約好像又聽到那個人在喊他,仰慕的,信賴的。
「老大。」
任寧遠摸索著,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其實已經一年了,早就該接受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何況那個男人在世的時候,甚至也從來都不是他的什麽人。
他沒有立場悲痛得過久。因此他看起來還是一如既往地鎮定,一派如常。
是的,那個人是什麽都算不上,實在是太渺小了。
和他比起來,也許隻有一顆螺絲那麽大。
但是他心口的零件鬆了。
他還是能運轉,隻是再也不安穩,少了那顆螺絲,胸口永遠有噪音,在漫長的時間裏,漸漸快要散了似的,連站也站不住。
「任先生,下麵還等著您……」
任寧遠背對著來人擺了擺手。
幾分鍾以後他站起來,整了一下衣服,臉上已經是慣有的平靜:「讓他們把酒準備好。」
今晚任寧遠狀態不是很好,稍微喝多了就不舒服,葉修拓陪他出去換換空氣。車子開了一段,靠在椅背上的任寧遠猛然直起身來:「停車。」
車子迅速剎住,任寧遠用力開了車門:「我剛才看到他了。」
葉修拓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抓住他胳膊:「寧遠,你別這樣,曲同秋早就已經死了。」
在那男人葬禮後的第一個月裏,任寧遠經常會這樣,他不相信那男人死了,在他眼裏,來往的行人中似乎總有那個人的影子。
的確清瘦的男人路上太多了,哪個看著都似曾相識。
任寧遠固執地說:「不,我真的看見他了。」
然而車外什麽也沒有,旁邊的便利商店都快要打烊了,這深夜時分,街頭來往的行人並不包括那種居家的中年男人。
車子停了一陣,終究開走了。
胖子從便利店裏出來,手裏拿了袋關東煮。
便利店要打烊,賣不完的關東煮都會處理掉,陪陪笑臉就容易討得來。
他換了一個地方擺攤,做這一行,一天不開工就一天沒收入,之前歇了幾天,已經是極限了。
他不會嘴甜舌滑地招攬生意,能賺些錢全是因爲他比其他人更勤快、更能熬。
像這樣冬天的晚上,沒什麽生意,大家就忍不住回去鑽被窩了,街上沒幾個人,就隻剩他還能在那耐心地坐著。
人人都想回家的時候,隻有他還能守得住,多賣一件是一件,他靠這加倍的耐性和堅持來維持生計。
今晚特別冷,擺攤的人不多,顧客也少,胖子吃了些煮過頭的丸子充饑,又坐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賣出去一樣東西,連停下來看的都沒有。
終於有個人朝他這裏走過來了,胖子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攤子,視野裏那雙腿緩緩走近,最後在他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定住。
胖子沒有動作,隻凝固了一般等著。
那雙腿往下曲了曲,蹲了下來,而後一隻手拿起攤上一個做工還算過得去的打火機:「這個多少錢?」
「十五塊……」發音有些含糊,但這顧客竟也聽懂了,掏出錢包付了錢,胖子低頭找還給他零錢,而後那雙腿又走遠了。
胖子繼續坐著,略微的輕鬆和走神。
也難怪這位故人認不出他來,他已經變得又老又胖,比讀書時候甚至更胖上一圈,整個人都是灰暗的臃腫,麵目全非。
在路邊上擺著地攤,連自己以前的同事從他麵前走過,也沒想過要往他這裏看一眼。
實在等不到生意了,該是收攤的時候,胖子把東西收拾好,在肩上背著往回走。這麽冷的晚上,他隻想念回到住處以後能給自己煮的一碗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