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不遠,能聽見老文說是誰打來一通電話,陳宗月不急不慢地交代,「講我一會回他。」
老文走了,壺裏水滾了。
陳宗月沏茶動作不細緻,卻又行雲流水,隻倒入她的蓋碗中。他起身說,「你先喝茶,我有事要處理。」
黃鸚抬頭看著他,「我能在這坐到太陽下山嗎?這裏涼快,我們家一般不開空調,省電。」
年輕人才不分什麼春寒剛過,入夏就是炎酷,出了茶樓的門,蟬聲定是四麵八方湧來。
視線居高臨下,無意間將她稍低的領沿覽入眼底。陳宗月默了片刻,狀若無事般頷首,「可以,走前記得交個茶位。」
一樓接待台上立著小牌子寫明,茶位費一人收二十。
黃鸚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身。
他驚了一下,隨後笑著說,「坐吧,餓了叫老文給你搞些吃的來。」
黃鸚老實坐好,眼裏閃著機靈的光,「免費?」
「賒賬。」陳宗月準備離開,又說了句,「以後慢慢還。」
他臉上沒有笑,不知說真說假。
過了會兒,沒見到陳宗月,老文給她端來一塊巧克力蛋糕,精緻的不像話,他說廚房裏的點心師傅以前在中環開餅店。黃鸚嚐了一口,不吝嗇地豎起拇指讚美。
等到白瓷盤底僅存巧克力的印記,她輕輕將茶水吹開漣漪,啄飲下肚,竟然勾起食慾,就近找著一本價目單,翻閱得她瞠目張口,一杯茶和幾叉子下去,一隻鋼筆沒了。
破罐破摔,黃鸚舉著這本子晃蕩到樓梯前,將其一合傾身望下,瞧見了老文,便告訴他還要一個栗子蒙布朗。老文笑著應了。
就讓這筆賬賒到天荒地老吧。
從茶樓出來胳膊還是冰涼的,沒走幾步路就一脖子汗,想遛食都不成,非逼著她搭上公共汽車,太陽沒下山先到了站。
弄堂裏飄出修棕繃床的吆喝聲,拐彎就到家之前,黃鸚踮起腳摘了一朵雞蛋花,放在鼻尖聞著。一進家門就聽見樓上電視在播天龍八部,她踩上木板搭的樓梯,唱著它的主題曲。
姑媽鼻樑上架著金邊眼鏡,坐在縫紉機後麵看得入神了。直到她轉過頭,發現一隻小黃鸚蹲在身旁,笑眯眯地捧著一份芝士蛋糕,請她品嚐。
姑媽說笑,「哪兒偷來的?」
黃鸚理直氣壯,「我買的!」雖然是賒賬。
她的姑媽全靠早年喪偶、兒子沒心肝,練就出舉重若輕寵辱不驚,領著每個月五百退休金,住在這屋的樓上,樓下開著裁縫店。
裁縫店初期難經營,姑媽不是八麵玲瓏的個性,稱得上內斂,所幸養了一個小機靈鬼,說話磕磕絆絆,倒是更可愛,幫著她姑媽與客人打交道,插科打諢也很在行。為了獎勵她,如果有剩下料子就給她車一條裙子。
這麼著,黃鸚打小就是店裏的模特、活招牌,不管穿什麼都有人說,哎呦,這小姑娘身上衣裳真好看。
可惜時代發展的腳步太快,現在大家追求新穎款式、商場名牌,姑媽這兩年做的活兒除了縫補、裁剪不合身的衣服,就是婚嫁用途的秀禾服。秀禾服考驗繡工,這邊新人又是急用,她隻能徹夜不眠,挑燈趕工。所以,姑媽說做完這一套,黃鸚後兩年學費也有了,就再也不接婚服了。
夕陽落到山頭下,打開摺疊桌,擺上一鍋紅薯粥,黃鸚肚子裏裝著蛋糕,吃不下。錢丞晚上也沒回來,難道是怕她真管他要三百塊錢?
其實,那支鋼筆溺死在陳宗月的茶樓裏,也算死得其所了。
翌日早上,一樓電鈴響了。
這兩天沒課,黃鸚愛睡懶覺,這才洗漱完嘴角還沾著牙膏,光腳登登登飛下了樓梯,看見樓下的人影之後,她腳步變慢,最後是斜斜倚著牆站住,等他說話。
高子謙不知道哪裏搶來的小孩皮球,在手裏拋著玩,對她說,「今天龍華開廟會。」
他個頭不高不矮,長得相當清秀,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女孩子都要嫉妒。黃鸚偶爾會想,她是怎麼就和這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玩到一塊兒去了。
她不記得,但是高子謙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學迎新的聯歡會上,她演一個小品節目,一身民國時期盛行的五四裝,一雙黑色小皮鞋,一張笑臉清清爽爽。
頓時,他悟到了張恨水筆下的沈鳳喜,單是一件藍布罩衫,為何勝過穿著西洋舞衣袒肩露臂的時髦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