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清這名字,那護士的睡意陡然清醒幾分,抬頭看她,視綫看清她的臉,低低驚呼,眼睛亮起來,「是程意意嗎?」

「我是,麻煩請先給我掛個號。」程意意的嘴角勉強露出些許笑意,心中有些急了。

「掛呼吸內科?」

她的視綫又朝程意意身後瞧去,果然看見一道高大的身形,五官深邃俊美,小護士平日在電視機裏見慣了顧西澤穿著正裝莊重的樣子,這會兒他穿了淺色毛衣,她居然差點兒認不出來。簡直年輕英俊了不止一點半點,站在程意意身側,就仿佛大學裏那些情侶們。

顧西澤白晰的麵頰帶著些許不正常的紅暈,應該是發燒了。但他神情沉靜,眼神清明,不見病態,又讓護士有些不敢確定。

「是發燒嗎?」護士遲疑道,「我們醫院五點就下班了,如果發燒的話,建議掛急診。」

「好,」程意意收回零錢,轉身接過顧西則手中的卡,重新遞到窗口,「那就麻煩您掛急診。」

小護士按下內心的激動接過這張傳說中的黑卡,操作好之後把鍵盤轉朝外轉。

程意意熟門熟路輸入密碼,最後接過病曆本和掛號單,轉身時,顧西澤已經伸出手等著她牽。

程意意失笑,把手放進他的掌心。那手心的熱度比平日裏燙得多,溫度高得甚至有些灼人,程意意卻不願鬆開,她的手冰,正好給他降溫。

顧西澤生病時候似乎就變得特別粘人,程意意去繳費時候,本想叫他先去病房躺下休息,他卻不肯,寸步不離跟在程意意身側。

又是抽血又是化驗,折騰了好久,顧西澤才得以安靜在病床上躺下來打點滴。

待到打針的護士走了,程意意探身去摸他的額頭,想看看溫度有沒有降下來幾分,然而觸手仍是滾燙的。

把冰袋裹進毛巾,敷上他的額頭。又想到溫度計上接近39的溫度,程意意便覺得眼中憋了一天的淚意再也忍不住了。

她在眼淚掉出來之前背過身,悄悄抬起手背飛快擦掉,然而才擦掉,又立刻流了出來,再擦…怎麽也止不住。

顧西澤對她來說是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他總是站在最前方為她擋住所有的寒意與風浪,他那麽好,好到她常常忘了他也是會生病的普通人,也會虛弱地躺在病床上。

「意意,我沒事兒。」

顧西澤出聲喚她,她背對著他的肩膀微聳,他哪能猜不出她在哭。

「過來。」

程意意趕緊擦幹了臉上的淚跡,這才轉過身,隻是那泛紅的眼瞼到底遮不住。

她抬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輕輕握緊她的手,「別哭。」

程意意一哭,他便也難喘過氣來,紮心疼得難受。其實他此刻大腦昏昏沉沉,渾身疲憊,很想睡過去休息一覺,可他不忍心,強撐著精神和程意意說話。

假若他睡過去了,程意意便隻能難受又煎熬地等著他醒來,他清楚極了等待對方虛弱從病床睜開眼睛的感受。

「我們結婚吧,意意。」他忽地提起這件事來。

程意意沉默,一言不發,隻是雙手緊緊回握他幹燥的掌心。

顧西澤眼睛帶了些許笑意,雖然在病中,可他的眼神依舊充滿著感染力,仿佛夜空裏一輪皎皎的上弦月,其中的溫柔幾乎要把人溺斃,他接著開口。

「我又想過,你不想要孩子也沒有關係,過些年咱們就在宗族裏過繼一個…」

顧西澤是宗族裏嫡係獨子,隻要他開口,多得是人想要把孩子過繼到他名下,一過來便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聞言,程意意剛剛擦幹淨的眼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重新掉下來。

在顧西澤發現之前,程意意半身靠下,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裏。

「不,」她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有些低,卻仍是一字一句說了出來,「我想要咱們的孩子。」

聽清她話中的意思,顧西澤眼神微震,連身體都僵硬了片刻。

不敢想像期盼了那麽久的東西,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降臨了。

手背上方有水跡滴落,那是程意意的眼淚,那觸感微涼,一切提醒著他,這不是夢境,而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現實。

程意意握緊他的手,動了動,把冰涼的臉頰貼在他幹燥的掌心,她的聲音柔軟得像雲端的棉花,娓娓地,輕輕地,說給他聽。「西澤,咱們會有孩子的。」

「英宛把事情都告訴我了--」程意意頓了頓,才繼續解釋清楚,「那天在醫院我幷沒有孕吐,是低血糖,我和她當時都誤會了。」

「在檢驗結果出來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那時候我便想清楚了。要是這個孩子真的懷上了,我要生下來。」

「每個生命都有她存在的意意,我沒有剝奪的權利,她會有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疼愛她的爺爺奶奶。」

「而我也會試著做一個好媽媽。」

程意意說完最後這一句,從顧西澤的臂彎裏直起腰來,起身在他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吻。

下了整天的雨在傍晚才停了。

殘留的雨滴停在窗邊的透明玻璃上,留下朦朧的水跡,隔著窗外的路燈,蒙上一層暖黃色的薄霧。

……

程意意又上了熱度詞條,和顧西澤一起。

兩人一同出現在G市某醫院的照片被偶遇的路人上傳,照片裏,兩人緊緊牽著手,在醫院窗口處等待,平日裏冷峻端莊的國民男神顧總裁,居然連抽血時候也不捨得放開自己女朋友。

吃瓜群衆們都還沒怎麽見過顧西澤正裝之外的樣子,照片裏他就穿了淺色毛衣,身形高大欣長,肩寬腰窄,完美將那衣型撐了起來,像個二十歲的青蔥少年,每個人念書時候都暗戀過的校草模樣。

程意意的身高隻及他的胸膛,然而幾張照片裏,全都是他緊緊握著程意意的手,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像隻粘人的巨型無尾熊,半點沒有總裁樣。那滿屏的親昵甜蜜,即使隔著屏幕,都控製不住溢了出來。

這照片連帶著平日裏冷清的社區醫院都熱鬧起來,即使那時候顧西澤已經出院好幾天了。情侶們紛紛到兩人被拍的地方做出同樣的動作拍照,儼然成爲一種風潮。

#天天打寄幾臉#:「冰冷冷的狗糧胡亂亂往臉上拍。」

#小情緒#:「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顧總這麽可愛,絕對是這歌聽多了。」

#我的臉好疼#:「顏值MAX,舔屏一百遍。」

#mua小可愛別生氣#:「感覺大家都錯了,顧總絕對是怕疼。大家小時候去醫院打針,不都是這樣抓緊家長手的?」

……

程意意打著電話,翻到評論最末頁,忽地笑起來,朝電話裏道,「顧總,有人說你是巨型無尾熊。」

電話另一端的帝都,顧西澤合上頁麵,平靜地嗯了一聲,換了文件,他接著補充道,「那你就是我的樹杈。」

聽到文件翻頁的聲音,程意意知道顧西澤在忙,日常說了幾句之後,也再不打擾他,道了別掛斷電話。

正準備退出APP時,不防在熱搜詞條裏看到了另一個名字。

「宋安安宣布無限期隱退。」

這個詞條排名在最後,程意意看清了標題,最終卻幷沒有點看那視頻細看,而是直接關閉軟件,返回了桌麵上,把手機放到一邊。

程意意記得,就在一年前,宋安安新上映電影的消息還時常出現在熱搜第一,而現在,曾經風光無兩的新晉影後從娛樂圈隱退的新聞,僅僅隻掛在了熱點的尾巴上。

這個世界是最健忘不過的。

她說不上來自己心中到底是暢快還是其他什麼情緒。

其實這些東西早便是可以預料的,宋安安在影視生涯已經沒辦法再繼續了。

被院線封殺,沒人再敢請她拍電影;幾乎零片酬新拍的電視劇創造收視率新低;沒有綜藝的邀請,因為觀眾反感甚至厭惡她的炒作和欺騙。

與其毫無意義地在圈內繼續熬下去,不如跳出來,重新找些出路。何況,她這些年拍電影賺的錢已經足夠她過完下半輩子。

會後悔嗎?也許吧…

宋安安自己也漸漸不記得當初懷著怎樣的野心動了第一次手術。似乎是開眼角,消腫之後,果然漂亮了一些。

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到最後,宋安安忽地懷念起自己最初的那張臉來,其實最初的她已經足夠清麗好看,是無盡的欲望,讓人走岔了路。

臉上所有的改變都是不可逆的,她隱約想要回頭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一點。

她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在投資學裏,這被稱爲協和效應。

在她投入了最珍貴的成本、把事情進行到一定程度,忽地發現不宜再繼續下去,卻已經無法回頭,隻能將錯就錯,欲罷不能。沉沒成本延續了她無畏的堅持,她本該早早放棄這一切,然而卻總像賭徒一般,相信著阿基米德的杠杆終將傾斜過來,最後卻才發現,其實沒有支點可以任憑她撬動。

確實可笑又可悲。

……

程意意和肖慶的課題已經進入到尾聲,待到整理完成,便能夠將成果發表,程意意連加了幾天班,連畢業論文也暫時放到了一邊。

不斷的失敗、漫長枯燥的等待已經過去了,現在,她隻等著見到研究成果麵世的那一天。

時間到了這一刻,她反而覺得自己比之前看得淡了。

無論百人入選的名單上有沒有她的名字,她已經堅持著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曾經的校友們多半去了大企業工作,要麽在學院任教,隻有最少的一部分堅持留在了科研的行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