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顧西澤的這一聲應答聽起來有些低,程意意隱約聽出不對來。

可走廊的光線太過昏暗,他的身形高大站在走廊深處的陰影中,她始終看不清楚他麵上的神情。

「怎麽突然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程意意問著,往裏走,從包裏拿出鑰匙,拍手開了燈。

早上她和顧西澤通電話的時候,也沒聽出他有要來的意思。

「想你了。」

顧西澤輕輕應了她,聲音有些微不可查的恍惚。

他掩飾的很好,換做任何人,也許都發現不了,可程意意何等敏銳,她立刻從這簡單的兩個字中感受出不對來。

「西澤…」

程意意遲疑著出身,頓住腳步,拎著鑰匙站在原地,借燈光朝顧西澤望去,這一瞧,才低低一聲驚呼出來。

「怎麽淋成這樣了…」

顧西澤的髮梢都被打濕垂在額前,西服的顏色比往常暗,程意意知道,那是因爲浸了水。深色的西服襯得他的皮膚比平日更白晰了幾分,五官深邃,眼神幽黑,含著她看不大懂的情緒。

「傘不夠大。」

他應著她,走近了兩步,到燈下,跟在她身後。

顧西澤答得隨著,可此刻程意意來不及多想,彎腰三兩下找出鑰匙打開宿舍門,叮囑道,「你先洗個熱水澡把衣服換了。」

顧西澤常來,程意意的宿舍衣櫃便留下了幾件他換洗的衣服,這會兒總算派上了用場。

「好。」

程意意從衣櫃找出他的長褲和襯衫,又加了件毛衣,塞進他手裏道,「洗快些,我給你衝杯薑茶,你洗完出來時候喝。」

正是換季,又淋了雨,程意意怕他感冒了。

「好。」

他應她的聲音低得那樣柔軟,這一刻,程意意恍惚生出一種,自己脫口而出的無論是什麼,他都會答應的錯覺來。

浴室裏不久便傳來稀裏嘩啦的水聲。

程意意從櫃子裏拿出薑糖膏,用勺子挖出滿滿兩勺,褐紅色的膏體緩緩落到玻璃杯底部,便隻等著飲水機的水燒開。

宿舍不可以開火,想要喝薑茶,也隻能做這樣簡單的。

飲水機燒水的低鳴中,程意意緩緩在床邊落座,又想起了方才走廊昏暗的燈光裏,顧西澤恍惚的神情來。

不對,一定發生了什麽…

不是休息日,即使顧西澤來G市,也不可能丟著一堆工作,在這個時間便到了。

到底什麼事?明明早晨上班之前,她還同他通了電話…

程意意皺著眉頭回想,剛覺得大腦中抓住些什麽,桌子上的手機便震動起來。

是英宛的電話。

才有些眉目的猜測仿佛便立刻得到了驗證。

程意意接通電話,英宛的聲音即使隔著話筒,愧疚也幾乎滿得就要溢出來。

「對不起,意意,是我沒管住嘴…學長他可能知道你懷孕的事兒了…」

「這事兒我想了一整天,還是覺得心神不寧的,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果然。

程意意無奈地揉了揉昏沉的太陽穴,「沒關係,也是我那天忘了跟你說清楚,我沒有懷孕,那天早上噁心隻是因爲低血糖。」

說話間,浴室的水聲已經停了,飲水機的熱水鍵上亮起綠燈,程意意匆匆道了別掛掉電話,起身拿玻璃杯接水。

滾燙的開水瞬間把深褐的薑糖膏衝成好看的顔色,打碎的幹薑在玻璃杯裏緩緩舒展開來,拿勺子微微攪勻,顧西澤已經從浴室出來了。

顧西澤的髮梢滴著水,剛洗過澡,他白晰的麵容帶著微暈,硬朗的輪廓被柔化了些許。

幾個小時的飛行跋涉,又淋得一身雨,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濟,卻強自忍著,身形依舊剛直挺拔。

「西澤,來喝你的薑茶。」

程意意招呼他在椅子上坐下,起身去拿吹風機。

程意意的頭髮長,顧西澤幫她吹幹的時候多,她幫他的時間卻很少。

他的黑髮濃密,此刻剛洗過,帶著濕意,穿梭在指尖,十分柔軟。

程意意曾聽人說過,頭髮濃密柔軟的人做事情有條理,有智慧,有理想,有抱負,也最容易心軟。

可不是心軟嗎?

英宛那樣說完,他大抵已經以爲自己瞞了這麽久,多半是不想要腹中的這個孩子了。

可他仍然隱忍地到了站在,不忍質問她,沒有衝她發脾氣。

程意意是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可能不清楚,可顧西澤不會不知道。

誠然,倘若讓從前的程意意在事業和孩子之間抉擇,她必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

倪茜就不喜歡孩子,即使是她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來的程意意。

她生程意意的時候,身材走樣,小腹上也多了兩道褪不掉的妊娠紋,在後來的很多年裏,每次發脾氣都要對程意意提起,那對她來說幾乎是天大的犧牲了。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大抵還是遺傳了倪茜天性裏的冷血自私。

生孩子對她來說需要付出的太多太多,時間、精力、身材、容貌…在程意意二十歲之前,根本無法想像未來會有孩子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她對自己的人生規劃具體明確,計劃中唯獨沒有一個孩子。

可現在,一切又似乎跟從前不大一樣了,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麽時候轉變了那些曾經堅定不移的想法。

倘若那天在醫院真的是孕吐而不是低血糖,她會留下這個孩子。

即使那意味著將要暫時終止她的學業與事業,愧對師兄,愧對導師。

那天的驗孕結果出來之前,她的大腦裏昏昏然想了許多,可就是從未有過不要這個孩子的想法。

因為未來那個孩子不僅僅屬於她一個人,也是顧西澤的。它會長著像顧西澤一樣好看的眉眼,有著他對萬事的擔當與智慧。

頭髮差不多吹幹了,程意意關了吹風機打算收起來,手背不防擦過顧西澤的額頭,瞬間被那溫度燙得彈開了手。

「西澤,你怎麽發燒了?」程意意驚道。

「燒了嗎?」顧西澤低聲跟著程意意重複了一遍。

他的動作比平日遲了半拍,抬手觸上自己的額頭確認。

「是有些燙。」

顧西澤是最不常生病的人,這樣的人一旦病起來,總要費一番周折才能痊愈。

她的手腳有些慌亂,趕緊放下吹風機,蹲身從櫃子拿體溫表,「西澤,我們去醫院。」

平日裏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程意意總能立刻便找到,可這會兒打開櫃子,她卻才忽地想起來,體溫表被她之前順手放在另一邊的抽屜。

顧西澤把喝完的玻璃杯放在案幾上,輕輕搖搖頭,「別慌,意意,吃了藥就好了。」

程意意又把藥箱拿來,一顆一顆把藥扣出來放在顧西澤的手心。

她自始至終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怎麼能不慌呢?

她之前根本沒看出來顧西澤在發燒,也不知道他燒了多久,若不是想到要給他吹幹頭髮,還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知道他生病了。

「我沒事兒,」顧西澤輕輕拉住她的手腕,「別擔心。」

他的掌心也是滾燙幹燥的。

程意意突然覺得眼睛有點酸,她極力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把最後一顆藥放進顧西澤的掌心裏,放柔聲音勸,「西澤,我陪你去醫院吧,好嗎?」

顧西澤頭有幾分昏昏沉沉的眩暈,看清程意意眼中盈著的淚光,他又努力讓自己更清醒幾分,抬手吃藥,一口氣喝光玻璃杯的熱水。

雖然大腦昏沉乏力,可顧西澤覺得自己現在的思維遠比來G市的路上要清明些。

程意意雖然極力忍著,可她眼中的擔憂和慌張就要隨著水霧溢出來,他看得見,那是不摻任何雜質的。

這一秒,顧西澤突然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早已經妥協了。

還在程意意回來之前。

沒有孩子又怎麼樣呢?

至少她此刻已經愛著他,且就在他的身側。

宿舍樓暖黃微暈的燈光裏,她的側臉格外柔和好看,新接滿的玻璃杯冒著氤氳的熱氣。

一切都是他妥協的理由。

「好。」

他的唇角漾出一絲笑容,答應她。

……

最近的醫院,離研究所宿舍也有兩公裏。

顧西澤的車就停在宿舍樓下,程意意不放心讓顧西澤開,可自己當年拿了駕駛證之後便再沒碰過車,她係好了安全帶,有些手足無措,深深呼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把車啓動,便被顧西澤抓住了掌心。

「我來吧,意意。」待到程意意轉過身看著他,顧西澤衝她笑了笑,這才鬆開手,「相信我,你就坐在車上,我不會冒險的。」

言罷,便側身打開車門,撐傘下車來與她換座。

程意意隱隱冒汗的手心終是鬆開了方向盤,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的鼻子更酸了。

打開車門,顧西澤正好行到跟前,把傘遞給她,這才進了駕駛座。

……

陰天,醫院的人不多,整個大廳空蕩盪,十分冷清。

程意意喚了好幾聲,才叫醒了掛號窗口背後睡著的小護士。

那年輕護士睡眼朦朧爬起來,「掛什麼科?」

「呼吸內科。」程意意把掛號費一同遞上。

「名字。」

「顧西澤。」

顧西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