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克慕想起很久以前,要是他露出門牙張嘴笑,侍女們就會斥責他“請您遮著嘴笑!”。
在皇族之間,兄弟姐妹要有感情這種事大概是不可能的。因為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永遠都是有可能爭奪帝位的敵人。
即使如此,恰克慕還是在這個妹妹身上感受到溫暖的感情,米修娜也依然很愛恰克慕,一逮到能見麵的機會就會像這樣避開侍女們的耳目跑來。
“小心點呀。要是弄髒下擺,會挨侍女們的罵喔。”
米修娜點點頭,拉起正在滑落的下擺。
“兄長,那上麵看得到湖嗎?”
“看得到喔!你要看嗎?”
一說完,恰克慕立刻沿著岩石滑到地麵,抱起米修娜,讓她坐到岩石上去。
“有看到嗎?”
“有。”
以興致高昂的聲音回應,米修娜笑迷迷地看著恰克慕。
三妃一行應當不久前才剛抵達“山中離宮”。米修娜奸像是一抵達,就跑來這裏了。
“不過,你到底是怎麼偷溜出來的?”
恰克慕一問,米修娜立刻低聲說道:
“因為頓克慕殿下在發脾氣,又開始大吵大鬧了。”
身為姐姐的米修娜在提及剛滿三歲的第二皇子頓克慕時總會加上“殿下”這個敬稱。應該是母親告訴她要這麼做的緣故吧。
“因為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那邊,所以我就偷偷跑出來了。我聽說兄長也在,心想一定是在這裏沒錯。”
恰克慕苦笑。現在侍女們一定正驚慌失措地尋找失蹤的公主吧。明知道被她們帶回去之前隻會有一點點的時間,還是要跑過來找他的妹妹,這份用心讓他很高興。
“兄長。”
突然變得一臉嚴肅,米修娜小聲問道。這位公主很少大聲說話。盡管是個天真又開朗的公主,卻也是個有智慧留心有些事不能讓別人聽到的少女。
“您最好快點回宮去。”
恰克慕訝異地看著妹妹。
“為什麼?”
“昨天晚上,桑可爾王的使者們抵達‘扇之上’了。正好在外祖父大人來拜訪母親大人的時候,那些使者就來了。我聽到外祖父大人和叔父大人他們在交談。他們笑著說使者在您待在‘山中離宮’的時候來訪,時機實在是太好了……”
恰克慕的表情馬上變得緊繃。
正式的使者應該遲早都會來找恰克慕。因為對於已結束成人儀式又身為太子的恰克慕來說,他本來就具備參加國政相關事宜議定(商量)的資格。然而,也有可能在使者過來通知的時候,早就已經作出了重大決定。如果皇帝認為是緊急議定,那麼就算太子不在場也可以開始商議。
“米修娜,謝謝你告訴我。”
恰克慕把妹妹抱下來。妹妹的衣裳散發出霞拉木的沉重香味,跟這個善良溫柔、年紀輕輕的小女孩不搭調的香味。這孩子一定很適合原野的花香味。恰克慕真想讓她別穿這麼重的衣裳,品嚐在野外盡情奔跑的幸福……
和米修娜道別之後,恰克慕快步穿過庭園走到母親的居室。母親把手中的畫卷放在膝上,仰望恰克慕。每當看到恰克慕,母親的雙眼就會映照出溫暖的光亮。
“怎麼了?”
恰克慕小聲地向平靜詢問的母親說明情況。
母親的臉龐籠罩上些微的陰霾。
“這樣呀……可是,我由衷拜托你,不要跟別人起爭執。你有時候會太過急躁,為母的隻擔心這一點。”
(母後真是操心過頭了。)
恰克慕在心中歎氣,不過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我會小心的,母後……那麼,我就此告辭,請您好好休息。”
站起來的恰克慕,迅速低語了另一句話:
“我沒事的。”
看見母親蒼白的臉緩緩浮現微笑,恰克慕的心情稍微好轉了一些。
放低從成人時開始得到許可能隨身攜帶的長劍,恰克慕對母親行注目禮,然後踏上走廊。
二妃心情複雜地目送身高比皇帝丈夫還要高的兒子,那個纖瘦、還有某些地方殘留著少年氣息的背影遠去。
恰克慕準備牛車,假裝成非常普通的返宮行程,慢慢地回到京城去。抵達“扇之上”的時候暮色已經昏沉,盡管前來迎接的侍從說議定正在進行,恰克慕卻不是多麼在意。
那些慶幸他晚到的無聊分子一定會大為光火,但老實說,恰克慕並沒有想要參與議定的熱忱。
通知恰克慕抵達的橫笛聲一響起,聚集在大廳熱烈討論的人們便驚訝地閉嘴不語。
大門開啟,恰克慕走入大廳。
皇帝坐在設置於高出兩階的寶座間裏,以螺鈿工藝裝飾的椅子上。大廳的右邊和左邊排列著兩大排椅子,以聖導師為首,大將軍或副將軍們還有大臣們構成的“議定團”都坐定了。由於議定團全部都是皇帝的親戚和觀星博士,所以皇帝沒有垂簾接待,而是直接露麵。
恰克慕一進來,議定團立刻一齊深深鞠躬。
進入大廳後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展開在中央地板上的那佑洛半島和桑可爾王國的地圖。
踏過鋪在那塊地圖旁邊的墊布,恰克慕定到寶座問前麵。然後,站上比寶座問矮一階的皇子之台,對父親行禮。
“請您原諒孩兒在議定的中途貿然闖入。孩兒才剛從‘山中離宮’回來。”
皇帝點點頭。
“你可以坐下了。”
恰克慕一坐下,隨即環顧大廳。議定團成員抬起臉,正看著他。
如果是平常,修格會對恰克慕露出微笑,不過今天的他隻有一臉嚴肅,讓恰克慕十分在意。
聖導師的旁邊有修格是當然的,雖然卡該和一個上了年紀的陌生觀星博士也讓恰克慕很掛念,但因為他自己遲到,也就不能開口詢問什麼。
皇帝以微帶焦躁的聲音說道:
“書記,再讀一次桑可爾王的信。”
書記深深行禮後起身,打開卷軸,以清楚的聲音朗讀出來。
聽著所謂桑可爾王送給皇帝的書信的文件內容,恰克慕開始感受到胸口揪緊般的憂慮。這封信的內容非常不得了。
信上說桑可爾的主力海軍,在達路休帝國壓倒性優勢的兵力麵前被迫陷入苦戰。受到達路休軍的壓製,戰線正逐漸朝北方拉長,到拉斯諸島一帶都已經受到達路休軍的統治等等。漂亮的文章寫得宛如就要聽見桑可爾王的聲音。
桑可爾王是來請求新悠果王國派軍支援的。
桑可爾王強調,新悠果王國援救分隔南北的屏障桑可爾王國,就等同於是在救自己。雖然也送了相同內容的書信給羅達王國,不過新悠果更靠近桑可爾。信上說,希望新悠果可以盡快派出船隊,到現在設置了桑可爾主力軍、用以保護京城的防衛線——亞魯塔希海的卡魯秀諸島……
書記一坐下,大廳立刻鴉雀無聲。
皇帝以平靜的聲音詢問恰克慕:
“到底要不要派船隊過去……你怎麼看?”
恰克慕的外祖父,海軍大提督多薩在心中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竟然問完全不知道方才討論內容的太子這種問題……)
在眾人“你要如何回答”的關愛眼神中,恰克慕開口道:
“首先,能讓孩兒拜讀桑可爾王的信件嗎?”
皇帝輕輕皺了皺眉,不過還是晃動手指要書記把信拿過來。
接下書記高舉著拿過來的信件,恰克慕重新閱讀一次,然後抬起頭來看著父親。
“桑可爾王室的書信,隻有這一卷嗎?”
皇帝點頭。
“就隻有這一卷。為什麼這麼問?”
恰克慕指著隻有桑可爾王名字的簽名。
“我有點在意除了這卷桑可爾王的書信外,是不是還有卡莉娜公主的書信。”
待在大廳的人們麵麵相覷。恰克慕補充說道:
“桑可爾王室不像我國,他們是公主和王妃們也有參政權的國家。
如父皇所知,我跟桑可爾王室關係很好。那個時候卡莉娜公主答應我,如果將來得到對新悠果王國很重要的情報,一定會傳達給我。可是,這事件如此重大,卡莉娜公主卻沒有隻字片語,讓我很在意。”
皇帝苦笑,以教導年輕兒子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你跟桑可爾王室很親近。不過,這個時候,是一國之主給一國之主的信件。裏麵沒有國王的妹妹給皇帝的兒子的訊息,應該是很正常的。”
議定團之中傳來失笑聲。
憤怒從胸口直衝喉嚨,恰克慕咬牙忍耐。雖然要從滿是憤怒的喉嚨擠出平靜的聲音很困難,不過他還是拚命忍耐,說道:
“非常抱歉,我在意的並不是這部分。
大家也都知道,卡莉娜公主以前送過好幾次書信傳達戰況。對於一時之間這樣的管道中斷了而感到擔心的人,應該不會隻有我一個才對。”
恰克慕期待有人附和,看了修格一眼,但修格低著頭。重新振作精神後,恰克慕繼續說道:
“而且,孩兒戚覺這信件有什麼地方怪怪的。”
皇帝以平靜的聲音問:
“你是說這是偽造的嗎?”
“不是的……這個簽名的確是桑可爾王的筆跡,信是真的。”
“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大廳籠罩在緊張之中。
恰克慕在這種龐大的壓力底下努力尋找答案。這信件有什麼地方奇怪,這一點是肯定的,不過,要說到底是哪裏有怎樣的問題,訊息又太少。
例如說,桑可爾可能已經跟達路休帝國掛鉤,想要陷害新悠果王國之類的可能——但卻又沒有半點足以讓人開口這麼說的決定性證據。
“孩兒隻是想告訴父皇,信件不對勁。”
恰克慕終於開口低語,皇帝的視線從兒子臉上迅速移開,轉向大廳。
“好了,除了到現在為止提出的意見,還有人有其他的嗎?”
海軍大提督多薩立刻舉手。
“不好意思,雖然大部分的意見是應當即刻派出援軍……”
一邊聽著多薩的聲音,恰克慕一邊戚覺到僵硬的臉部逐漸放鬆下來。因為他能感覺得到,多薩正在為他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說明到目前為止討論了怎樣的內容。
“我最擔心的部分是派戰船到卡魯秀諸島。如果是到‘望光之都’附近的海麵,萬一發現是陷阱,還有點辦法可想。
不過,要是進入卡魯秀諸島,可就不能隨意回頭了。”
陸軍大將軍拉拓烏突然口氣強硬地說:
“如果是真的要援助桑可爾軍,擊敗達路休帝國軍的話,就應該沒有必要考慮回頭之類的事情吧?
多薩大人說要是到‘望光之都’附近的海麵還有辦法可想,這意思是說萬一桑可爾王設下陷阱,我們就要攻擊桑可爾的京城嗎?”
多薩沒有馬上回答。盡管曆經風吹日曬,那張品格高尚的瘦臉卻有著說是海軍將領還不如說是學者的風采。多薩不像拉拓烏那般說話咄咄逼人,而是個會一邊思考一邊說話的男人。
“……我的意思是,要能夠讓對方有那種感覺。”
拉拓烏搖頭。
“這樣毫無意義。”
斥責般地這麼說完,拉拓烏抬頭看著皇帝。
“非常抱歉。臣認為應當派遣援軍,而且不是以擔心會有陷阱的舉棋不定心態隻派一點點,而是應該派出大軍。
桑可爾要是淪陷,達路休就獲得了能夠一口氣直接進攻我們的通道。保護桑可爾,就等於是在保護我們自己的安全。
這樣一來,為了要讓桑可爾‘領情’,隻派少數兵力去的做法當然不值得討論。先派出能跟桑可爾軍一起大破達路休軍的大軍,才有意義可言!”
多數人都讚同地點頭。
多薩開口:
“所謂的大軍,意思是要我派王國海軍的主力過去嗎?”
拉拓烏用力皺緊粗黑的眉毛,狠狠瞪著多薩。
“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不是主力,但是有打敗達路休的信心那就另當別論。”
多薩輕輕搖頭。
“萬一這是個陷阱,桑可爾已經和達路休聯手,那要怎麼辦?王國海軍的主力如果遭到擊敗,海岸線就會失守。”
拉拓烏立刻回應:
“不用擔心。到那個時候王國陸軍會封鎖港口,騎兵也會封鎖住所有能通行的道路。”
多薩眉頭深鎖。
“封鎖港口?你的意思是鎖國嗎?”
“沒錯!你放心吧。我們王國陸軍的精銳會以盾牌保護神聖的新悠果王國,汙穢的外來者之類的一步也進不來。”
“沒錯,鎖國的話或許可以抑製住兵力。可是,你說說到底要鎖到什麼時候?要是航路的交易停止了,國力就會跟著衰弱。”
多薩一閉嘴,鬱悶的沉默隨即籠罩大廳。
恰克慕不發一語地聽著這兩個人的爭論。因為修格告誡過他,遇到這種情況時要盡量低調。
然而,內心卻始終焦慮難安。
(拉拓烏是認真考慮要鎖國嗎?如果是,那他真是太蠢了。)
外祖父多薩那樣的人,為什麼會用眾人皆知的道理回答那般愚蠢的問題?要是這麼有空,應該要提出更重要的事情來討論。
八成是就連多薩也注意到了才對。注意到如果桑可爾和達路休暗中有什麼交易,打算要一起進攻新悠果的話,能夠保護新悠果的方法就隻有一個。
議定團沉默無語。沒有任何人想要開口說話。看著這種情況,恰克慕終於忍不下去了。
恰克慕迅速抬起臉看著父親。
“父皇,如果要派海軍到桑可爾去,是不是要先考慮增加護國之盾比較好?孩兒認為應當派使者到羅達王國和亢帕爾王國,先和他們締結同盟。”
議定團反彈般地抬頭。
臉部因為憤怒而扭曲的拉拓烏起身。
“不好意思,太子殿下您的意思是,我們王國陸軍沒辦法當保護國家的盾牌是嗎?”
皇帝舉起右手手掌製止拉拓烏。等到拉拓烏坐下,皇帝的視線才移到恰克慕臉上。
“你是說,我如果不借助別國的力量,就不能保護國家嗎?”
大廳一片寂靜。
父親眼中浮現出來的怒火和強烈的厭惡讓恰克慕大吃一驚,他沒想到父親竟然會如此憤怒。
恰克慕感覺到喉嚨發乾,盡管如此,依然直直望著父親回答:
“不是借助力量,是朋友之間的互相幫助。
新悠果、羅達和亢帕爾,如果能變成互相支持的朋友,就算達路休打過來,應該也不會輸的。”
皇帝的雙眼抑製著憤怒,發出微弱的光亮。他低聲說道:
“兒子呀,你要好好記清楚了。倘若不受天神守護的國家向我國求助,我很願意伸出施恩的手——但是,深受天神保佑的我國,是一個絕對不會做出向他人求助這種不像樣蠢事的國家。”
視線迅速從恰克慕身上移開,皇帝抬頭麵對議定團。
“你們的意見我已經很清楚了。大部分人的意見應該都陳述完畢了吧。
最後要如何行動,將會於內議決定。各位辛苦了。”
所有人都離開椅子跪在地上,向皇帝磕頭行禮。
所謂內議,就是隻有皇帝和聖導師參加的會議,連恰克慕也沒有資格參加。議定團的人們臉上還有幾分興奮神色,一邊小聲地互相交談一邊起身。
皇帝的意思明朗化,是兩天之後的事。
皇帝決定要派二十艘戰鬥帆船去桑可爾當援軍。這個數量並非拉拓烏主張的大軍,而大約是主力軍的三成。
可是,為了要表示新悠果是真心要援助桑可爾王,皇帝命令海軍大提督多薩親自帶領船隊前去。
接到皇帝的這個命令後,海軍船艦開始集結到裘隆港。港口因為船艦在裝備武器和糧食等等準備離港,忙得不可開交。
這個時候,將船停靠在裘隆港的異國商人們遭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災難。
決定海軍集結的那一天,海軍士兵把商人趕出旅館,不容分說就把他們驅逐到其他港口去。還有,連接港口和道路的牌樓也設置了嚴格的檢查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