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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之後,被派往野外繪圖的學員陸陸續續地折返回來,遞交了繪製完畢的圖紙,全體學員重新整隊,戈登在隊列之前接過這疊圖紙,毫不客氣地指著第一張說,“距離比例錯誤,從這棵大樹到村莊的距離,要比從村莊到營壘的距離要遠200碼。”
“河流的寬度和深度沒有標注。”
“營壘太大了,按照你的畫法這個營壘可以容納一千人,實際隻能容納四百人。”
……
每一張圖紙都被戈登挑出了成堆的錯誤,雖然戈登的語調又輕又快,還有點咬舌頭,並沒有什麼官威,但年輕的翻譯官霍布森卻認為這是向中國士官候補生們顯示總教習權威的機會,他居高臨下地用中文複述著戈登的每一句話。
學員們沉默地用抵觸的目光回視著戈登,良久之後,一名學員昂起頭高聲說:“我認為我畫的,打仗夠用了!這又不是描紅繡花!”
“胡義成!你發言前報告了嗎?目無長官好大的膽子你……”鄭國魁不知何時突然衝進隊列,拽著胡義成的衣領把他拖出隊列,順手從隨身校兵手裏奪過根棍子就是一頓打,這個胡義成在開字營時就是個有名的刺頭,年紀雖輕,但沒有一個長官是他沒得罪過的,所以雖然比起其他的淮軍士兵多認識不少字,算半個文化人,但打了三年仗也不過是個小小的隊長。
“鄭!”戈登抬手示意鄭國魁沒必要打個不停,然後他抽出屬於胡義成的那張手繪地圖,“我來告訴你,你畫的內容遠遠不夠作戰的需要。
假設我方以村莊為炮兵陣地和衝鋒發起地點,從村莊到壁壘,沒有精確的距離,火炮的仰角和裝藥量就不能事先確定,兩者之間,是農田還是沼澤,這關係到步兵衝鋒時可以達到的速度。
沒有河流的深度,炮艇或是武裝沙船試圖通過,就有擱淺、傾覆的危險。
而這一切的實質,是你沒有任何測量的基礎,你隻是畫出你所看到的物體,而沒有進行任何的量化,這在戰爭中是遠遠不夠的,今後的一年你將學會如何繪製一張正確的地圖。”
“說得輕巧,你們洋人軍官都是挎著千裏眼(望遠鏡),還有用上好多不知道叫什麼的家什幫忙,才能畫出精細的圖,我們就隻一雙眼睛一雙手,拿什麼畫?”另一名學員卞長勝看了一眼正啐著血從地上爬起來的胡義成,繼續不服氣地說。
霍布森翻譯了胡義成的話,戈登臉上閃過一抹微笑,隨手摘下掛著望遠鏡的武裝帶,向前走了幾步,把望遠鏡連皮匣子一氣塞進卞長勝的懷裏。
“章,你加入常勝軍比我還早,我曾經到這裏偵察過嗎?”他向著出身常勝軍的章高元問道。其他人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章高元,章高元是同治元年根據與英國方麵的協議,由李鴻章交給常勝軍訓練的一千名淮軍新兵之一,在常勝軍裏已晉升為“五杠頭”軍士長,這是個很會做人的小夥子,因而淮軍兄弟並沒有因為他當過“假鬼子兵”而排斥他,但此時眾人的目光顯然讓他感到了壓力。
“中校,您沒有進行過偵查,因為這裏沒有發生過戰鬥,長毛是自願棄城投降的。”章高元盡量鎮靜地回答。
“你們可以用望遠鏡看我接下來怎麼做。”戈登說著就轉身往北走,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武器和裝備,隻拿著一根短手杖。
卞長勝小心地掀開戈登的望遠鏡匣子,不知道怎麼操作,生怕一不小心搞壞了,望遠鏡在中國軍隊裏還是極度稀罕的玩意,在淮軍中也隻有統領以上的將弁才能擁有,而餉源和外購軍火渠道支絀的湘軍更慘點兒,隻有類似曾國荃、鮑超、黃翼升這樣的主力部隊統帥手裏有望遠鏡。一群學員圍攏過來,小聲地議論著,在章高元的指點下卞長勝把望遠鏡拿出來掛在脖子上,抬起鏡頭,旋轉著調焦旋鈕,這個時代的軍事望遠鏡還是伽利略式的,倍率很低,但比起肉眼觀察還是遠勝許多。在望遠鏡視野裏他看到戈登跑到一棵大樹下,抬起右手向前伸直,翹起大拇指。
卞長勝不知道這是最基本的概略測距動作,其他學員也接過望遠鏡好奇地觀看,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戈登時而輕快迅捷地奔跑,時而停下,從口袋裏掏出鉛筆頭和紙張在膝頭迅速地記錄,時而把手杖插在地上,然後蹲在手杖之後做著奇怪的動作。戰場測繪是戈登最拿手的行當,在他獨自一人奔走在田野之中時,真如鳥入林、魚歸淵,每個動作和判斷都是那樣的輕鬆瀟灑,無拘無束,與平時在軍營裏處處恪守軍規嚴謹克己的戈登簡直判若兩人。眼見前麵就是那道河溝,戈登先是在岸邊淺水處插了三次手杖,用折射原理計算水深,再看周圍沒有可以作為測深重物的替代品,立刻把紙片和鉛筆別在軍帽上,徑直趟水邁進了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