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她的眼睛裏有一小塊紅斑。流淚的時候會異常明亮。任何燈光都無法與它匹敵。
程西每次的演唱,她都會在台下。程西總能看到那一點點閃耀的紅光。夏天她會穿藍色的棉布裙子,和行香經常穿的那條很像。春天她會在外麵加一件白色的粗布外套。秋天她總是愛穿肥大的針織毛衣,是落葉的顏色。冬天她把自己穿得很厚很厚,圍深色的圍巾,把臉遮住一大半,但眼睛裏的光芒和其他季節一樣明亮。
程西無數次看到這個在歡舞的人群裏流淚的女孩。每場演出都會有她傾聽。剛開始的很多時候,走在路上她會出現在自己跟前,但從不說話。她看上去總是要流淚的樣子,因為眼裏的那塊紅斑本身就像一滴帶血的淚珠。
是個靠寫字謀生的女孩。離開父母,居無定所,流浪漂泊。程西的出現成為牽絆。從在小城公園看到的第一場演出開始。是盛夏的季節。
第一次對程西說話已經到了秋天。盛夏的葉子已經開始掉落的時候。
突然出現在程西麵前,像往常一樣。眼睛裏的淚滴一直都在。
你可以單獨唱一首歌給我聽嗎?是她對程西說的第一句話。
程西沒有理睬,麵無表情地和她擦肩而過。不知道她有沒有流淚。她總是會在大晴天的日子裏出現。不像孫雅那樣的慘烈。
每次都是相同的話。可程西一直都不去回答。程西不知道怎麼去迎接這個女孩的眼睛。當她在人群裏的時候可以去看,但現在卻做不到。
我叫普蘭。她終於和程西說了和往日不同的話。她會一路跟著程西說很多很多的話。都是在有太陽的時候。
告訴程西自己是個作家。但從來沒有書籍出版,隻是給一些雜誌寫稿。薪水微薄,生活艱難。她說自己可以在任何環境下生存下來。喜歡他的歌,從第一次聽到。她說在聽歌的時候可以看到一個坐在荒野盡頭哭泣的孩子。她說孫雅是個美麗獨特的女孩。她說程西歌裏的女孩她可以想象得到,但那女孩無法給任何人帶去幸福。
她說自己是湖北人,而現在的家在南京的時候,程西終於去看她的臉。
那你覺得的家鄉在哪裏?程西第一次和她說話。
我也不知道。可似乎在哪都不被接受。她的心裏是和程西一樣感覺。
那你希望你的家鄉在哪裏?
恐怕要重新尋找。她的話給了程西最初的啟示。
對程西的追隨和孫雅一樣。但又有所不同,她讓程西感到輕鬆。她總是很歡快地同程西說話。她的身上似乎聚集著所有季節裏太陽的溫暖。
直到有一天孫雅消失。她變得獨一無二。
告訴過程西自己是個容易快樂的人。容易滿足,容易忘卻。她給程西看自己的文字,程西沒有拒絕,字裏行間,幹燥溫暖。程西喪失的靈感曾經從這些文字裏獲得過。
行香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忙綠的時候。孫雅忙於和莫格交往的時候。這個女孩曾給過程西一點感動。
她會在冬天的大霧裏奔跑到程西麵前對他說,如果是平時我決不敢這樣奔跑。
在初春的時候她會牽著一個已經飛得很高的風箏出現,然後把線放到程西手裏,是程西第一次放風箏。
她可以背誦程西所有的歌詞,但不會唱,天生五音不全。而且程西的歌,無人能夠模仿。
她有時候會莫名其妙的大哭,但都會很快好起來。繼續歡聲笑語。她說自己不喜歡隱藏,感覺不快的時候便要釋放。她的心裏隻容得下陽光。她不喜歡複雜。
對程西說自己其實隻想呆在一個地方。
她說自己害怕孤單,也害怕人群。所以隻想要兩個人或者幾個人在一起。從沒有過愛情,不懂得怎麼和一個人保持長久而熱烈的關係。
她說自己的爸爸是個風liu鬼的時候,臉上是古靈精怪的表情,看上去沒有任何哀傷。她說有一次媽媽要出門參加一個宴會,她看到媽媽在睡衣外麵套長長的昂貴的大衣,然後穿一雙長靴,睡衣的褲腳胡亂的塞進靴子裏,然後在脖子上圍小塊炫目的絲巾。她說從那時起,開始討厭成人的世界。所以才想要離開。
程西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兩個影像。一個是在下著暴雨的街頭固執等待的少女,一個是幹燥明媚的田野裏的植物。
程西一直希望行香隻是她看上的那樣,簡單美麗。可是行香,她複雜得讓人害怕。她和自己一樣冰冷。
拿著程西的新專輯對程西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屈服,因為你隻是在做短暫的忍耐。總有一天你可以有自己決斷的權利。她說話的時候,程西想到自己被行香丟掉的專輯。他想為什麼行香卻不能懂得。
孫雅離開的那段時間裏,程西不參加任何演出。她在他身邊說很多很多話,雖然程西一直沉默無言。
有時候看著程西沉悶的樣子,眼裏的紅斑就會變得明亮。也是個愛哭的女孩。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也不懂得如何索取。表裏如一。
(八十七)
程西在孫雅離開公司的第二天,便也離開。樂隊不複存在。
不管怎樣的變故。他仍是那個像高中生一樣的男孩,內心的蒼老和掙紮沒有在外表留下絲毫痕跡。他痛恨那些留長發穿著邋遢的藝術青年。
所以他又被兩種生活困擾。
在同學的眼裏,他是個外表隨和但內心極端封閉的人,所有的觀點和喜好都無法得到認同。在那些自以為很深刻的文藝青年眼裏,他隻是個簡單膚淺的大學生而已。
他在他們之間都無法被接納。就像城市和鄉村,上海和米林,孫雅和行香,他們統統都不接納他。他一直活在一個個夾層裏,呼吸困難。
他想找一個容身之所。也找一個自己的故鄉。找到了就絕不離開。
在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他緊緊地拽著黑包的帶子,他仍帶著自己的吉他。沒有像孫雅那樣選擇扔掉。
因為麵前的女孩。盛夏的陽光下,她站在大街上衝自己微笑。她不是孫雅,也不是行香。但她或許就是故鄉。
她走過來自己說話。
是那個一直追隨自己的女孩,和孫雅一樣。
是那個像野菊一樣幹淨明媚的女孩,和行香的外表一樣,和行香一半的內心一樣。
孫雅的青春慘死在自己手裏,死在肮髒的水泊裏。他不能再讓這樣的女孩的青春也消亡在自己身上。
行香是寒冷的。她的世界比以前更加封閉。她身上的那些死結永遠無法打開。或許隻有自己成為過往,才會被她懷念,她總是活在過去。自己無法給予行香溫暖。但卻可以讓麵前的這個女孩得到幸福。幸福,自己從未真正得到過,也從未給予過別人。但她可以讓自己的存在變得有價值。隻要唱歌給她聽,她便會幸福。
普蘭。純粹的女孩。她沒有家鄉。她說或許要重新尋找。自己便可同她一起上路。她是個可以去疼愛的女孩。曾經發誓隻要孫雅重新出現,便要像妹妹一樣去疼愛她。可她竟永遠離開了。她在自己的生命中是和孫雅具有相同意義的存在。不想在她離開之後,才知道像對孫雅那樣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