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江孜是離拉薩很近的地方。長途汽車,幾個小時便可到達。也是個花錢便可容人的地方。商業街,高樓,廣場。任何內地城市裏出現的車輛,這裏都會有。隻不過仍有古韻和自然的蹤跡殘存。
孫雅想在拉薩附近的地方再看兩天,之後便永遠離開。江孜因為它的相對發達,交通便捷,成了首選。
孫雅知道,自己在那些追求某種境界的旅遊者看來,肯定是庸俗不堪的。
長途汽車裏,車載電視播放著相聲小品或者搞笑武俠之類的電影,和其他地方一模一樣。車內亦是一樣的歡聲笑語。
孫雅仍找到最好的旅館將自己安頓下來。然後走路去江孜老城。
都是些穩重堅固的平頂建築,有些小樹長在房頂。統一規格的門窗,古樸寧靜。陽光灑在這坐老城裏變得有點哀傷。可以清楚地看到不近不遠處的宗山山脈,在西藏這個地方它顯得並不是巍峨雄偉,但有另外一種素美和挺拔。有很多零星的村莊分布。小片樹林會略微遮住視線。城區道路的盡頭便可看到田野。很多牛羊。
孫雅在天沒黑的時候便早早回去。一早起來還是回拉薩去。在短短西行的幾天裏,拉薩似乎已成自己的家。
明天我和幾個朋友開車去納木錯,我覺得你會願意一同前往。醫生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對剛剛回來的孫雅說話,眼睛是同齡人少有的清澈。
對,我願意。什麼時候?
明天早上八點。
說完話便各自回房間。孫雅一下子便倒到床上睡著,她已經很多天沒有睡覺。她是從來不做夢的,或者她從來沒想起過自己的夢。
但她這次做了很長的夢,而且都能清晰的記得。
納木錯湖裏的島嶼。五個人分別站立在不同的島嶼上。自己和醫生的島嶼離得最近,一腳便可跨過。他不停地衝自己微笑。
程西是在離自己最遠的島嶼上。行香的島嶼離湖岸很近,但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跳過去。莫格的島嶼上長滿棉花,是新聞聯播上某地豐收的那種樣子,他低頭撫mo著棉花雪白輕盈的花朵。聽到他說要給自己做一條厚一點的被子。
程西抱著吉他高興地唱歌,比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要高興的多。他似乎在說,孫雅,你離開了真好。我終於有自己的島嶼了。但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的島嶼上有一小節鐵軌,還有很多野花在盛開。他把紅色的一朵扔到湖麵,可瞬間便融化了。
行香的站在島嶼的邊緣,手裏拿著一根木棒,她試圖去夠岸邊的一棵植物,是她從上海帶回來的那一棵。但都沒有得逞。她的島嶼上都是碎石,連一棵野草都沒有。她看上去很著急的樣子。她又開始哭了。她的眼淚掉落在小石塊上,那些石塊便開始跳起舞來。她不停地抓起它們,想要把它們扔到湖裏,但石塊卻越來越多。快要把她淹沒了。她開始想要跳到岸上。
隻有自己知道任何東西掉到湖水裏都會被融化。想讓行香不要跳。但石塊越來越多,沒有辦法,行香還在猶豫不決。其他的三個男人都在大笑。
要跳就快跳啊,快跳啊,行香,用力跳過去啊,行香。
孫雅被自己的呐喊聲吵醒。身上都是粘稠的汗液。第一次感覺這座城市的潮濕。手裏還抓著旅行的背包,睡覺時竟忘記了放下。
是清晰的敲門聲。
你怎麼了?醫生的身上有一股酒精的味道。
噩夢。不過沒事了。
我可以進來嗎?我想我們可以商討一下明天的行程。
當然。請便。不過我需要先洗個澡。我感覺自己現在是在非洲的沙漠裏。你隨便坐。
醫生看著眼前和自己一樣的房間。整個房間除了一個單薄的黑色背包,再沒有任何屬於私人的物件。想象中的相機,書籍,電話,手提電腦,筆記本,旅行必備的東西一樣都沒有被發現。這個跪在街頭痛哭的女孩,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旅行。
孫雅重新出現在醫生麵前的時候,是一絲不掛的。
他們彼此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孫雅覺得,有些事情也許說出來才會遺忘,最後留在一個陌生人的心裏。心裏自然也留下別人的故事。然後各自離開。
醫生能拯救的隻是一些本來就未到死期的人。死亡如若真的要降臨,哪怕是醫生自己身上,也隻能束手無策,隻能得到比其他非本職業的人更多的無奈和絕望。
孫雅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女孩,也是唯一的一個。
他說他喜歡她身上海藻和月季混合的香味。是春天的味道,讓他第一次懼怕死亡
沒有去納木錯。孫雅坐最早的一班飛機離開。匆忙。
在飛機起飛的刹那,她緊閉雙眼。嘴裏念念有詞,像那些執迷的信徒。
她其實對人世是有索取的,她唯一想要的是遺忘。所以在離開的一瞬間有了短暫的信仰。
她帶著醫生的故事繼續生存。醫生卻即將把她的故事帶入墳墓。然後腐爛,消逝。
(八十)
行香。程西突然出現在花店門口。已經好久不見。便又無言。看到行香從忙碌中抬起頭,額頭的頭發散亂,像被風吹過的野草。
你怎麼回來了?行香看著程西,心裏是久違的感覺。畢竟他和孫雅兩人都已從自己生命中消失很長時間了。
你知道孫雅在哪嗎?
在行香的記憶裏這是程西第一次主動提起孫雅這個名字,而且是關切的語氣。
我不知道,她很久沒有來了。
你們不是最要好的嗎,怎麼會不知道。程西的語氣裏竟有些許責怪。
我有必要對你隱瞞什麼嗎?行香說完便低頭繼續做事。把腐爛的玫瑰從花叢裏一棵棵挑出來。然後扔掉。
失去孫雅的程西根本沒有辦法在繼續唱下去。是行香讓他願意開口唱歌,但卻是孫雅支撐著他繼續唱歌。音樂雖是他的夢想,但如若沒有孫雅,他也許隻能放棄。就像之前行香放棄美術和學吉他。他們其實是最不自主的孩子。
程西的心裏開始變得焦慮,但沒有辦法。他從來沒有想過孫雅對自己如此重要。行香仍忙著自己她自己的事,看上去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但心裏其實也是一樣的擔憂。都是無法表現自己真正情感的人。
程西在花店的裏等行香下班。很久沒有見麵,雖然沒有太多話想說,但想呆在一起。
他看著被行香打理地井井有條的花店。覺得內心安定了一點。每棵植物都很茁壯,枝葉新鮮飽滿。
推開牆壁上那扇虛掩的門。內心的感覺和行香初次見到的時候是一樣的。
程西對於孟先這個人的存在一無所知。他一直以為行香隻是在花店打工。但行香確實是隻在花店打工。隻是一些微妙的差別而已。
這裏是誰住的。你的老板嗎?
我現在就是這花店的老板啊。
什麼?
我就是老板。
那這些照片和東西是誰的?
說來話長,反正已經過去。行香已表現出一副不願說下去的樣子。
關於行香的上一個謎團還沒有解開,現在程西卻又陷入了一個謎團。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行香這裏總是被牽製。在行香的世界裏,自己得到的似乎都是一個個死結。永遠無法真正打開。他突然覺得疲憊和困頓。他對行香說自己想出去走走。行香點頭,她的臉靠在一束黃色的非洲菊上,給它們換水。對程西的異常沒有察覺。
花店的門口堆著很多的枯枝敗葉,會在最後打烊的時候被行香一齊清理掉。程西看到自己的新專輯躺在那些殘體裏,上麵是一根枯萎的康乃馨和幾片帶刺的玫瑰葉子。街道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樹蔭濃密,春天的陽光可帶走每個人肌膚裏的寒冷。
程西知道那張專輯肯定會是讓行香失望的,但沒有想到她會把它當作垃圾丟掉。她為何不問自己為什麼做那樣的音樂,為什麼從來不想知道自己內心的想法。偶爾的關心,可稍縱即逝。她終究還是冷漠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活在自己的秘密裏。
孫雅的臉出現在程西的腦子裏。她消失了,他便開始想念她。就像隻有程西消失的時候,行香才會想念。而出現在麵前,便立刻變得冷漠。總是喜歡追憶一些往事,似乎隻有曾經擁有的才是最好的,再怎麼不堪的歲月,也比現實生活來得美好。總是會懷念彼此過去的樣子,童年,少年。
墨綠色的蝴蝶飛舞在程西的麵前。他伸手去抓,便消失不見。暴雨,鐵軌,河流,劍麻,棚屋,在腦子裏不停閃現。程西發現自己的眼裏竟有淚水流出。是對那個青春慘死在自己手上少女的愧疚。他希望她下一秒就出現,繼續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們可以一起離開唱片公司。一起做自由的音樂。他以後會像對待妹妹一樣的對待她,多來走來,深知她的軟弱,卻從未給過半點安慰。
行香把地麵上的雜物統統裝進一個塑料袋裏,可以在環保車經過的時候丟掉。程西的專輯差點也被丟掉,是自己的無心之過,早晨修剪玫瑰的時候忘記拿回。雖然不是程西的真正作品,但畢竟也有他的部分,怎麼可能舍得丟掉。
是貼在玻璃門上的一張便條。“程西,我要急著去實驗室等一個化驗結果。如果你明天還沒離開的話,明天見。”程西把便條撕下,放在口袋裏。看到白天的地方已經被收拾幹淨,留下一塊深色的水印。
程西從大學的城市一路走回自己現在的城市。第二天的晚上也便到了。
總有些人,有些情感是我們無法預料的。程西無法預料到自己對孫雅的依賴。孫雅未預料到莫格對自己的重要。行香沒有預料到自己給程西帶去的傷害和諸多死結。程西同樣也未預料到行香早已給自己開辟了新的疆土。
我們總是在最可歎的年華裏,無法發現最真實的情感,鼠目寸光。
(八十一)
花園已經初具模型。顧小楊學習很多花卉的生長習性,以便在適當的季節種植。一些在平原無論如何都無法存活的植物隻能排除在外。他會想盡辦法從各地運來適合某些植物生長的土壤。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是的,我們想要幹什麼,別人從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