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我便留下來,跟你們一起過冬!”薛禮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許諾。
如果對方年紀稍微大一些,他肯不會如此好說話,也不會跟對方說這麼多。正因為羽棱鐵奴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心思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他才不忍心讓對方過於失望。
原因也很簡單,想當初,他跟羽棱鐵奴同樣年齡的時候,在軍中的經曆也頗為坎坷。對大唐朝廷,對心目中的許多英雄,也曾經感覺非常失望。然而,每當他形神俱疲,想要放棄,回家種田經商,蹉跎此生的時候,卻總有軍中前輩會及時地拉他一下,告訴他大唐沒有他想得那樣糟糕。
於是,一年年咬緊牙關堅持下來,他漸漸發現,很多事情的確並不像自己當初想得那麼簡單。大唐就像一座山巒,有很多險峻挺拔的高峰,也很多幽深黑暗的裂穀。有灑滿陽光的緩坡,也有懸崖峭壁。一年四季,從不同方向去看,風光永遠不同。
想要看得更清楚,你就需要多換幾個角度。想要領略更瑰麗的風景,你就需要爬得更高。如果他在二十出頭那會兒,因為失望而放棄,就不會有現在的薛禮。更不會,看到這座高山之上,一些新生的大樹,如何取代那些垂垂老朽,成為擎天棟梁。
所以,看到與自己當初同樣熱血且單純的年輕人,順手提攜指點一二,對薛禮來說,幾乎是本能。他認為隻有這樣,當自己白發蒼蒼,失去進取之心的時候,才會有新人成長起來,補上自己因為老邁昏庸而造成的失誤。並且,也隻有這樣,大唐才會永遠保持年青。
“咱們可以老,大唐不能!”薛禮已經記不清,到底是誰跟自己說過這句話。卻知道,這句話正確至極。
“薛仁貴已經走了有兩個多月了吧,最近可有信來?”太極宮,淩煙閣後,緊鄰東海馬球場旁,李世民緩緩收起拳架兒,喘息著發問。
這套拳,名為五禽戲,是孫思邈多年之前傳授給他的,據說經常打,有益壽延年和強身健體之功效。李世民原來一直沒時間認真去練,直到最近幾個月,將大多數國事都交給了太子李治,才在尉遲恭和程咬金兩人的反複催促之下,又重新將其拾了起來。
能不能益壽延年不知道,能活血順氣,倒是真的。每次將五套動作打完之後,李世民都會出一身透汗,胸口處,也感覺不像每天睡醒覺時那樣淤塞。
他是個馬上皇帝,文武雙全,看不慣男人軟手笨腳。因此,練拳的時候,有資格陪著他一起活動筋骨的人,整個長安城裏也超不過十個人。而這十個人裏頭,有資格回答他剛才問題的,卻隻剩下了尉遲敬德和程咬金。
程咬金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整天東跑西顛,除非李世民派人邀請,否則輕易不進皇宮。而尉遲恭,最近幾乎每天都陪在李世民身邊。因此,他一邊親手拿了一塊縑布(棉布)做的麵巾,替李世民擦汗,一邊笑著搖頭,“這事兒陛下得問太子,末將這邊肯定沒收到。薛仁貴這廝謹慎得很,奉命出征在外,肯定把公事放在前頭。即便給末將寫信,也不會涉及到半點軍務。頂多隨信送上一些不值錢的鹿皮,狼皮之類,還多半是他親手打到之後請人幫忙鞣製的,連錢都不用花。”
“太子沒跟朕彙報,想必是沒信回來。”李世民知道尉遲敬德說的是實話,一邊擦汗,一邊遺憾地搖頭。
薛禮表字仁貴,是他上次遠征遼東之時,親手挖掘出來的勇將。李世民總是在此人身上,看到當年秦叔寶躍馬衝陣,所向披靡的模樣。所以,對此人的信任,絲毫不亞於尉遲恭。從遼東返回長安之後不久,就任命此人為禁軍中郎將,替自己鎮守玄武門。
此番派高侃出兵平叛,李世民擔心後者身邊沒有良將可用,又親口點了薛仁貴。讓其到燕然大都護府,擔任折衝都尉。
倒不是對高侃不放心,非要在其身邊安排一個親信。而是李世民通過上次遼東之戰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親自衝鋒陷陣,哪怕身邊仍舊跟著寶刀未老的尉遲敬德。而親手挖掘出來的薛禮薛仁貴,在敵軍中縱橫來去,就讓他感覺自己好像重新年青了一回,一如虎牢關前的當年。
“陛下,其實沒消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尉遲敬德年齡比李世民大十四歲,年青時同樣喜歡衝鋒陷陣,豈能理解不了李世民現在的感受?笑了笑,低聲開解,“畢竟,車鼻可汗為了造反,已經蓄謀已久。高侃和薛禮兩個,卻是匆匆趕過去的。沒有消息,說明車鼻可汗至今還沒能力叩關。如果薛禮送信回來,說他披掛上陣,在受降城下斬將奪旗,陛下反而需要提醒太子小心一些了。”
“嗯,你說的倒是也有道理。”李世民聞聽,笑著點頭。“可是朕心裏頭,終究不踏實。受降城太遠了,那邊有個大事小情,朕這邊需要十多天才能知道。”
“陛下選擇了高侃,就要相信自己的眼光。由他放手去打便是!咱們大唐,又不是輸了一仗便會亡國。”尉遲敬德搖了搖頭,回答得霸氣十足,“更何況,還有太子和文武百官。”
這話,可太對李世民胃口了,他立刻啞然失笑,“也是,朕既然選擇了高侃,就要相信自己的眼光。敬德,朕真的老了,做事越來越瞻前顧後。若是年青二十歲,朕才不會……”
“若是年青二十歲,陛下估計早就禦駕親征了,末將也能追隨在陛下身左,與陛下一道斬將奪旗!”不願意從李世民嘴裏聽到這種喪氣話,尉遲敬德想都不想,笑著打斷。
“不然,朕會派李靖,李籍還有柴紹,然後帶著你和秦叔寶,在後方籌備糧草兵馬,以防萬一。”李世民立刻用力搖頭,堅決否認。
二十年前,剛好是大唐出兵征討頡利,一舉蕩平草原的時刻。領兵的幾位大將,正是李靖、李籍(徐茂公)、柴紹和李道宗。當時李世民下定決心要打一場滅國之戰,在後方準備好了足夠的兵馬和糧草,隻待前方傳來壞消息,就帶著尉遲敬德和秦叔寶兩人親自頂上去。
君臣幾個,沒想到前方打得那麼順利,一路勢如破竹。前後用了不到五個月,就把頡利可汗全家給“請”到了長安!
此戰,李世民雖然最終沒有機會禦駕親征,卻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成就之一。所以隻要提起來,就覺得喝了瓊漿玉露一樣暢快。連帶著剛才練拳所帶來的疲勞,也緊跟著一掃而空。
“所以,這次陛下也盡管放心,高侃的本事,未必如李衛公,那車鼻可汗的實力和本事,也未必有頡利十分之一。”尉遲敬德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趕緊笑著補充。
“嗯,那倒是。阿史那斛勃叫嚷得凶,折騰了大半年了,卻連朕的瀚海都護府都沒啃動。三個兒子的表現,也一個不如一個。”李世民在戰略上,也非常蔑視車鼻可汗,叫著此人的本名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