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聲貓點了煙,把玩著自己漂亮的羊皮煙袋,細細琢磨顯紹這“廿九黃昏”的話,大概是快過年了,要有緊迫感的意思。哈聲貓有點力不從心,同時也出於賭氣,不肯起身,你不讓我吃飽我偏要多坐一會兒,這筒煙總得抽完吧,嘟噥一句:“人走夜路比大白天走得快。”
天漸亮,顯紹站著抽煙,琢磨著他這句話的意思,不肯坐下,怕坐下來哈聲貓就更不肯起程上路了。他琢磨出剛才哈聲貓是在說廢話,覺得今天有點不對勁,平時哈聲貓的煙癮不怎麼大的,就算非要抽煙,邊走邊抽也不礙事呀?
待到天大亮,嶺下人家一聲雞啼,黃狗汪汪叫了兩聲,米篩洞有若幹人正往黃金凹這邊來。那幾個人見凹頭有人,便唱起山歌來。由於相距太遠,聽不清他們唱什麼,顯紹便湊熱鬧,也唱起來:
種田不如種山場,
風吹臀下兩邊涼。
上山弗用背犁耙,
落嶺弗用趕牛娘。
種來番薯幹調米吃啊,
生世弗用納田糧。
這牛客還真有兩下子,居然還會對歌,哈聲貓興致一來,想到再抽一筒煙。他恭維顯紹說:“真看不出來,原以為你嘴含著蛤一樣的,怎麼也這麼會唱歌,差點連我也看走眼了。”
“你不知道,山歌山歌,到了高山上心胸大起來就愛唱。”顯紹說。
哈聲貓似乎興奮了,拍拍屁股起身走路。“這荒年,上山開荒種番薯的人又多起來了。相傳到了明朝,閣老張璁將家鄉的粽子進貢給皇帝,皇帝指著粽箬問:張卿這是什麼?張閣老回答說是家鄉永嘉的毛竹葉子。皇帝想,既然毛竹的葉子有這麼大,張卿家鄉的土地一定相當肥沃,於是就給永嘉加稅、加征田糧。永嘉人不堪稅負,紛紛逃到深山密林中種山。也算上天安排,這時正好有外邦菲律賓的番薯經由福建傳入永嘉,為大批人進山種山創造了條件。乾隆廿六年以前永嘉縣的人口一直不足二十萬,道光十年人口劇增至九十三萬多。康熙實施改革,統計了人口以後,規定新出生的人丁不納稅而按土地麵積納田糧。政策比較寬鬆,盛世出現了,隱居在山裏不報戶口的少了,登記在冊的戶口驟然多了起來。哦,最近你橫峻有沒有人上去種山呢?”
“難說,不過橫峻地宕廣闊,草好,還是養牛羊好。”
“橫峻景致不也很好嗎?”
“景致好不能當飯吃,我現在一家人吃飽就可以,”顯紹心裏惦記著紫燕肚子裏快要出生的孩子,自己要有能力養活孩子,讓紫燕打消不要孩子的念頭,那才是最重要的,強調說,“我現在隻想吃飽的。”
哈聲貓似乎抓住了把柄,很緊湊地說:“吃飽吃飽,這下你就不怕山隍爺聽見了?”
顯紹似乎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無話可說了。哈聲貓乘機說:“咱們要幹實實在在的事,現在走路嘴閑的,說說橫峻的事吧。”
“山高,岩大,地空。對了,橫峻水口生得特別好。那岩門流水的地方隻有一個很窄的涵口,涵口上麵造一條木頭廊橋,一條瀑布從涵口直落下麵的廊橋下潭。洪水來時水勢很猛,瀑布泄下山穀,山穀老是有股倒風把水珠高高地送上水口兩邊的山岡。山岡兩邊的樹木因長年有水滋潤,長得又多又大很茂密,外人走到橫峻口還看不見裏麵的房屋哩。”
“都有些什麼大樹呀?”
“有棵大樟樹有五六人合抱粗,還有一棵大果樹,土名稱為皮果樹的,果子像湯圓大小,果熟落地,小孩子都爭著撿來吃的,芙蓉有個別讀過幾年書、半吊桶喜浪的人,硬說照書上對照起來就是銀杏。”
哈聲貓又好奇地問:“上麵的地盤大不大?”
“沿山坑口起,從東往西一直到山峰腳下,大約有長寬各二裏的地方都很平。那條水坑,一眼看去,石頭被水衝光滑了。”
“都有些什麼石頭呀?”
“花崗石、青石……還有什麼岩我也說不上來。”
“以前住的人多麼?”
“聽上輩人說,明萬曆年間,橫峻歸屬芙蓉裏,同屬楠溪仙居鄉四十八都,人丁最旺時也有二十幾煙灶,一百多人口。”
“還有些什麼?”哈聲貓想了解橫峻更多的東西,急不可耐地問。
“有個聖旨山。”顯紹本想說“沒什麼,就這些”,頓了頓,想到了什麼,又吟唱起來:
聖旨山,聖旨岩,
聖旨山上聖旨岩,
聖旨岩上聖旨牌。
顯紹邊唱邊無意識地往北麵看,哈聲貓也循著他的目光朝北看。
“這聖旨山下麵可就是藏金子的地方吧?”哈聲貓問得非常唐突。
顯紹覺得這話真不好回答,惱了起來:“你這人問佛怎麼連佛屌有沒有的話都問出來了?”
黃金凹北麵有一條山穀,穀中有兩條溪,一條叫龍溪,一條叫五尺溪。龍溪在南嶴口彙入五尺溪。五尺溪與黃金凹南麵芙蓉橫坑溪都是往東注入楠溪的,兩溪隔著東西排成一壟的幾座山,大體上南北分水派流,間隔山脊的最低點便是黃金凹了。平時在五尺村,哈聲貓的視線透過凹口,芙蓉岩招然在望。而今,哈聲貓第一次登上黃金凹,站在空曠的凹口,一時好像不知身在何處。他手搭涼篷,看橫坑溪逶迤而去,尋找一圈寨牆中濃蔭密匝的芙蓉村,卻因山巒阻隔未能看見。再看南嶴、五尺一帶,竟完全是另一番陌生美麗的景象。原來換個角度鳥瞰兩邊風景,感覺真的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