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1 / 3)

以後的歲月是動蕩與不安,是血與火的交替。

外有國民黨對蘇區的“圍剿”,雙方幾十萬大軍撲來殺去,戰火從江西南部一路向福建西部蔓延,國民黨一方不斷走馬換將,不斷增加兵源,甚至請出了德、日、英人組成的軍事顧問組,組織了五次所謂的“圍剿”,一路尋找紅軍主力拚命,從“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直到“長驅直入”、“分進合擊”,蘇區人民和紅軍作出了相當大的犧牲,雖然四次取得了勝利。

外有強敵壓境,對內不得不嚴加防範。

毛主席常常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他一生都在防備睡在身旁的定時炸彈,一生都在防備身旁的赫魯曉夫。當然,那時還沒有老赫,他要防的是中國的托洛茨基。

後來有個來自官方的統計,三十年代各蘇區在黨的“左”傾機會主義領導者領導進行的肅反運動中,幾年來處決了“AB”團七萬多人,處決“改組派”二萬多人,“社會民主黨”六千二百多人,這些隻是有名有姓記錄在案的,至於那些沒立案而悄悄處理的人還不包括在這些數字之內。

一九三一年九月,紅軍在方石嶺殲敵五十二師全部三萬餘人,繳槍兩萬多支,勝利粉碎了國民黨的第三次“圍剿”,中央革命根據地進入全盛時期。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在江西瑞金成立,毛澤東任主席,張國燾、項英任副主席。

盡管經過了血與火的煎熬,富田人沒有服氣,民間不斷有人上訪(那時還沒有“上訪”這個詞,反正幹的是“上訪”的事吧),黨內怨氣也很大,終於中央決定李韶九撤職,給予留黨查看半年的處分。

到了三二年一月,中共臨時中央由上海遷入瑞金,王明逐漸掌握中央大權。

三四年四月,失去毛澤東指揮的紅軍在廣昌之戰中大敗。此後六路分兵,全線迎敵,導致更大失敗。十月,“左傾”中央倉促決定中央領導機關和紅軍主力退出江西,北上長征。

從此,一部中共黨史將重點移向延安,江西淪入敵手。

彥來這十幾年日子艱難是可以想到的。

二十軍覆滅後他不甘心離開,他要尋找莫名失蹤的翠娥,總覺得她僅僅是一時走失了方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笑嘻嘻地找回來,也許手裏還會拎一筐野菜什麼的。彥來先是裝扮成個走鄉串戶的鄉村醫生,鬼魂一樣在於都附近遊蕩,逢人便問見人就打聽,問人家看見過一個漂亮的大肚子媳婦沒有。好心的人不敢接觸他,也有人立馬上報的,幸好一般幹部還比較同情被鎮壓的紅軍,就推說那是個瘋子,要人們不用管他,讓他自生自滅。時間一久,彥來幹脆就裝瘋,從於都一路乞討,他走過了好多地方,一直又回到富田。在富田認識他的人多,他隻好白天睡覺黑夜出去找人,找熟悉的人打聽,他甚至找到了翠娥出生的村莊,那女人卻不見了,不言不語神秘地失蹤了。

十幾年來兵荒馬亂,十幾年來紅軍白軍交替殺伐,彥來徹底失望了。他隻好含淚告別了這片不是故鄉勝是故鄉的紅土地,在九江上船直赴上海,他要去找另一個掛在心上的女人。

不覺又是幾年,憔悴不堪的他又回來了。

從九江一下輪船,彥來的心就跳動不已,真有點近鄉情更怯的感覺。

彥來在上海沒能找到紫蘇是預料中的事。他本想通過留俄的同學或黨組織,請求重新分配工作,想來找到黨再找紫蘇也許容易些。可是三二年年初臨時中央就遷到江西瑞金去了,在上海就不易找聯係人,加上彥來對組織也失去了信賴,從那時起就不再積極主動,不久就自動脫了黨,一個人靠給人補習俄語謀生。

他心裏一直感覺紫蘇回江西找他去了。

他心裏一直惦著亂軍中失散的翠娥。

他想回江西去。

恰恰就在這時有人告訴他在南下九江的輪船上看到過紫蘇,還跟她打個招呼,不過已經是一兩年的事了。

這時候報上常有有關贛南的報告,說經過贛南專員蔣經國同誌的治理,形勢一片大好,說他鎮壓了一批土豪劣紳。“某太太打牌被蔣捉住在公園罰跪示眾”、“某長官的老太爺抽大煙被罰當街做苦工”之類的新聞幾乎天天可見,傳說他抓了一個抽大煙的大綢布店老板,店老板家屬派人到江西省主席熊式輝處求情,答應捐一架飛機贖命,熊馳電救人,蔣經國電複:“電到已槍決,無從挽回。”

彥來無心為蔣經國擺好,平常也不太注意有關他的消息。在俄國他就認得蔣經國,當時他是不露頭角的人。

當紫蘇的出現地和蔣經國聯係在一起的時候,彥來想起了蔣經國的四大秘書,他們都是彥來在俄國留學的同學,在黃中美、高素明、徐季元和周百皆之中,他與周百皆最善。幾十年以後才知道,周百皆領導的江西省第四行政區動員委員會和宣慰團,實際是中共地下黨開展活動的雲集之地。

彥來也不管再回江西安全不安全,他想十多年過去了,認識他的人肯定不會多,何況還可以先找周百皆,借他的傘擋蔭,估計問題不太大,就是出了點問題,就抬出與蔣經國同學的身份,想來該是萬無一失了。

在贛南彥來首先找到的是廣慈博愛院。

他怎麼也想不通博愛院裏會有個辦事機構四省鹽務局,想不通就不去想,當地人告訴他要找蔣公子門下的四大秘書,在那兒一找一個準。果然,掌握了贛南全部文化教育宣傳機器的周百皆就在那兒笑嘻嘻地望著他,說歡迎老同學,歡迎老彥來助我一臂之力。彥來說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是想在江西搞個調查,寫一篇蔣公子勵精圖治的調查報告,然後再在報上發一下。

“哦?看來老彥另有打算,想的是直接與蔣公子聯係,高攀摘桂,好,好嗬,不知道我可以幫你做點啥事,略效犬馬之勞嘛,哈哈。”說著眼裏的笑就變了味道。

彥來知道他把自己看成了個攀龍附鳳的小人,也不說破,就問近來贛南地麵安全否?我個人下去靠不靠得住?

周百皆就講報上不是講得清清楚楚,現在不存在治安問題嗎?麻煩是在三四、三五年,共產黨北走之後,他們留下的群眾與當地回去的地主鬥得很凶,後來地主就購置槍支,網羅地方勢力,他們殺個把人是沒人管的,不過到了現在,經國上台後狠狠殺了幾個,估計你下鄉隻要不惹他們,他們不會惹你的。

彥來趁勢就說那就請老兄開個證明,最好公章之外簽個你哥子的大名,給行個方便。

周百皆有點疑慮地望著他:“就這些?你不是謀事的?”

彥來說我調查完了就走,文章發不發也很難說,反正不會給你添麻煩。

周百皆默默按他要求給他開了個交通往店證明,交給他後說:“老彥,我不知道你想幹個啥,不過我奉勸你一句:不可做出使我難堪的事,另外你自己要珍重,有些地頭蛇是先咬人後出聲的,千萬珍重。”

彥來就直接去了富田。

富田的變化很大,原來的老房子好多都不在了,蘇維埃政府和江西省委原來的房子還在,不過現在已經閑置,換上了塗有青天白日的招牌,彥來不想細看,紫蘇肯定不會在那裏。她會住哪裏呢?彥來決定下鄉去找幾戶農家問問,如果碰巧遇到紅軍家屬,他們一定知道紫蘇的下落。

彥來一直在鄉下轉了十多天,一直沒有紫蘇的蹤影,好多原來紅二十軍戰士幹部的家都被焚燒掉了,隻留下斷垣殘壁,燒成了黑炭的橫梁能扛動的都讓人搬走了,隻有牆上熏黑了的洞還在。

沒有人認識一個叫紫蘇的女人。

沒有人知道紅軍的家屬住哪兒。

後來有人過問了。

一個油頭粉麵鑲金牙的人客客氣氣找到他,說你跟我走。到了鎮公所,他說我知道你找誰,我也知道你是誰。象你們這種被打散了的紅軍回來找人的太多了,一般都沒找到,最後連自己也走不了。他們都說國共雙方二次合作了,回來沒危險了。那是妄言,不可能的。上頭合作了,下麵的人不等於有仇不報,我們這兒治安很好,你一在鄉下找人的第一天,就有人向我報告了。嗬,對不起,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叫楊增光,就是這兒管治安的。楊增光一麵說一麵掏了出把牛骨頭梳子梳弄他的頭發,一直梳得油光光的還不歇手。

“你知道我要找什麼人?”

“知道,知道,找原來赤匪那什麼蘇維埃政府的一個女辦事員,從俄國回來的。”

“你看到過她?”

“豈止看到過。三年前她牽著個細娃崽來過,估計就是來找你,遇到我們幾個兄弟要打她的起發,衣裳都扯脫了。她說她有蔣經國的通行證。我們這裏的人不管那些,我那幾弟兄還要脫她的褲子,在這個旮旯裏頭就是地頭蛇為大,整死個人天王老子也不曉得。是兄弟我製止了那場騷亂,救了你的女人。”

“後來呢?”

“後來我就放她走了”,看彥來一幅不明白的樣子,楊增光就又說:“我本來求她回贛州向蔣公子說幾句好話,把我的職務動一動,咳,個龜女子說話不算數,一去渺無消息,到現在我還是我,半級也沒提成。”說完看了彥來一眼,問:“你們到底是不是蔣公子的同學?你給我說句實話,你當紅軍的事我也不會為難你。”

彥來就給他看了周百皆寫的那張交通住宿證明。

楊增光看了後說這不象是假的,老兄你要調查個啥我明白,你問我答,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不過你回贛州一定要幫我的忙。

彥來就說你要錢我沒有,要官當那還有不容易的?隻要你提供幫我找人的線索。

想了一下,彥來就盯著楊增光的眼睛問:“你是怎麼認出我的?你又從何知道我要找十多年以前蘇維埃政府一個女辦事員的?”

楊增光就笑,嘴唇一裂就露出兩顆金燦燦的門牙。他笑完了後說:“我就是本地人,早年也參加過農會,鬧過蘇維埃,夥到鬧不扯票,至於我現在幹這個嘛,一言難盡,唉,迫不得已。咱們莫把話扯遠了,想當年你和你的女人真算得上璧人一對,郎才女貌,兩個人排成一排走到街上神氣得很哪,又是留過洋的人,在省政府工作過的人不認得你兩口兒的人恐怕少得很吧?聽說都快入洞房了,讓共產黨自己給攪了吧?兩湖蠻子殺江西老表,殃及池魚了吧?”見彥來臉色越變越難看,就趕緊閉了口,說我們不談這些,不談這些,這下你信了我說的話了吧?

彥來說:“你說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那女人一身富貴人家嬌小姐的打扮又到我們富田來了,雖然穿了身珠光寶氣紫紅色的金絲絨旗袍,手裏牽個粉嘟嘟的洋裝公子,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十年前那個穿灰布紅軍服的影子,鼻子一嗅就聞出來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倒認不出她,他們沒在共產黨裏幹過,不是我這樣的叛徒嘛。哦,你莫變臉,你放心,我人當了叛徒心可是沒有變,我投國民黨是為了生活,為了前途,對,你說得對,我這樣的人是沒有良心的,但我也犯不著去出賣一個不值錢的女人,何況當時是國共合作,一致抗日,出賣共產黨一個錢懸賞也沒有嘛。

好,不說我,我們再回頭說這女人。

那個女人和你一樣,一回富田就去看原來省蘇維埃政府的舊地方,想問又不敢開口,就在那周圍來來回回地走。我見識過你們好多這樣的人,一回來去的地方總是那裏。女人長久沒開腔,我擠過去跟在她後邊,倒是聽到那小孩問了幾次:“爸爸回來沒有?他怎麼不來接我們?”

後來她離開了,去鄉下到處打聽。我的人回來報告說她在找尋個叫什麼來的共匪,以前是紅軍的軍醫。我就說共產黨都讓我們殺光球了,即使沒殺完的,也讓他們自己肅幹淨了,還找得到球的人,別管她。我手下的人聽話,當著我的臉啥也沒說,背地裏卻在打那女人的主意,一圖錢,二圖色嘛。

錢?你問哪來的錢?聽我手下的人說,女人找到鄉下一家姓林的人家,喊那家女主人叫“姐”,一下拿出好多銀元給林家的人,我的人看到遞出去的白手帕包裹沉甸甸的壓手哩。

我的人說女人還去過後山的土地廟,祭過幾座共匪自己人殺死的“AB”團人員的墳,燒過好多錢紙,讓那洋裝小孩磕過頭,小孩不斷聲地喚“舅舅”。

那不是紫蘇是誰?

那女子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後來那女子又去鄉下找過好多原紅二十軍的家屬,估計就是訊問你的下落,我猜想你後來一直在二十軍混吧?怎麼樣?全玩兒完了吧?

彥來已經找不回自己了,難道他真的有了個兒子?

真的。你的女人也還在,她還在找你,我親眼看到過你那崽兒,穿的開襠褲,胯下吊著個小雞雞,走起路來一蹺一蹺的,狗日的神氣得很,日後又是個官哩。你問後來?後來我就阻止了我那夥爛仗手下幹壞事,送她上汽車到南昌,看到汽車開了我才走的。

你說我不會有那麼好的心腸?

唉,你錯了,我不是好心腸。菩薩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是為我自己。我原來一直奇怪,這個共匪婆子為啥敢公開大搖大擺回富田來找男人,她就不怕我們殺她的頭?你說騷得想男人了也不至於老命也不要了吧?嗬,對不起,你莫生氣,我油嘴說慣了,你老原諒。我反複派人去打聽過,還查過她的證件,你想到沒有?她也和你一樣有張證明,她的更管用,還是蔣公子親自開的哩。我想這是個好機會,蔣公子在江西搞改革,正是用人之際,我何不利用她的關係,向上靠一靠,職位上挪個一兩步呢?當然,醫生你讀過書,留過洋,你會說我卑鄙,小人一個,可是我這種在夾縫裏求生的人,卻認為這是個機會呢。人生中能有幾個好機會?一當出現了,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醫生你醒醒,我的話你還在聽嗎?

嗬,在聽,我知道我的女人又走了。

彥來說謝謝你,我看不如這樣,我有心幫助你又怕你不相信,我幹脆給你寫封信,你帶信去贛州找我的同學周百皆,請他給你在贛州謀個事,不要在這裏混時間了,怎麼樣?今後你的官能升多大就靠你自己的能力了,好不好?

楊增光後來果然去了贛州,周百皆讓他在四省鹽務局當了個肥差,再後來當了個股長,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鎮壓,這些都是後話了。

彥來一路車馬又趕到興國和於都,他一定要找到他的翠娥。

正如他預料的一樣,找翠娥更難。如果說在富田還有人記得紫蘇的話,那麼在興國和於都就沒有任何人認識翠娥,記不記得就更談不上了。十幾年前的紅二十軍僅僅是群過路的大雁,雁一飛過,什麼也沒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