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和河西隔著條並不太寬的河流,河水裏躺著的鵝卵石清晰可見,如果是枯水天,有的地方挽起褲腳就能過河。
河麵上無端漂浮著股血腥味。
河東的凶訊傳過河西時,曾炳春和彥來正在條小河邊釣魚。
彥來是專心實意在釣魚,曾炳春的心卻沒有帶到河邊去,他眼望釣竿,心係過河赴會的那群人,不得安寧嗬。
紅二十軍是他好不容易才勸到了河邊來的。
現在他才明白,他無意之間走了步錯棋。二十軍形成了與總前委的部隊隔河對峙的局麵,無意與有意之間成了被鎮壓的人的靠山,這是他早該料到而沒有考慮周密的地方。
現在部隊渡江是不敢渡了。過江會引起對岸紅軍的懷疑,以為他們是來報仇的,當然他也不能完全控製部隊,保不準中間就有那麼幾個與渡河開會的人沾親帶故的戰士鬧事。
引軍而退他更不敢。
那不是做賊心虛麼?隻有與河東為敵才會無故退兵,怕被剿滅哩。
現在真的沒有辦法了。
彥來說:這有啥難辦的?項英同誌不當書記了,還有老毛嘛,你還是中央和總前委委派的幹部嘛,再派個人過河,向老毛請示下步行止,總前委怎麼指示怎麼辦不就行了麼。
曾炳春心想你站在岸上說話不濕腳,上賭場告膀子不怕注大,反正輸贏都不是你的錢。要明白二十軍好多人參加過富田事變,要是前委一道命令開過江去日子怕不好過哩。
彥來說魚咬鉤幾道了,你咋個不拉線?
連喊幾次把老曾喊毛了,順手把竹釣竿往河心一扔,起身就走。
隻剩條吞鉤的魚兒在水中亂竄,在水麵劃出一道道零亂的弧線,釣竿尖端一閃一閃的,河岸青草上留下團七零八落的腳印。
原來紅二十軍的大多數戰士是不讚成回河東的。他們就要求駐紮在永陽一帶,退回去就是他們的故鄉。
那天軍部突然來了個陌生人,拿封信說要找紅軍的首長,說有重要的事要求幫助。
軍長肖大鵬和政委曾炳春接待了他,看了信才知道是廣西過來的紅七軍,他們在廣西龍州起義後被桂係軍閥一路追打,長途跋涉好容易到了中央蘇區邊沿,請求紅二十軍派兵接應。
支援紅七軍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紅二十軍立即派人在他們必經之處設下埋伏,待白軍一進埋伏地帶就以重火力猛攻,紅七軍回身反撲,把白軍一下就殺退了,紅七軍和後來趕到的紅八軍得以順利進入蘇區。
後來他們又聯合起來打了幾次勝仗。桂係和蔣介石的追兵眼見魚歸大海,追剿無望也就退回去了。
紅二十軍的戰士幹部就更不願意回河東了。他們說幹脆就在河西開辟根據地。
曾炳春一直沒忘項英交的任務,他要把這支隊伍帶回去。
那時候劉敵他們還沒有過河,謝漢昌提出在河邊陳列部隊,肖大鵬莫法,說你帶得動人你就帶,我是叫不動的。謝漢昌就用眼角去瞄老曾,老曾說我試試,搞不搞得成不敢說。
和曾炳春關係鐵的肯定是張興那個獨立營,當然老曾和其他團營的關係也不錯,隻是與張興關係鐵一些,過命之交嘛。
彥來看見曾炳春去找張興,張興正領著群戰士在草地上胡混,下操的在下操,沒進隊列的在草叢裏找刺梨子吃,那是野生的帶刺的果子,有點酸,一嚼一包渣,隻有花很好看,粉紅帶點白,有時帶點大紅。張興在棵樹下喝酒,老遠看見曾炳春就跑過來,問“有事”?
彥來走過去就聽老曾在勸張興帶個頭,把隊伍拉到河邊去。張興一個勁兒搖頭,把頭搖得巴啷鼓似的,口裏說老曾,俺不是不信你,俺知道這批隊伍裏的人闖了大禍,不敢靠攏哩,他們要收拾俺們,你說咋個收場哩?越靠一軍團主力近,人家動起手來不是越方便麼?
曾炳春就講道理,說我們還是紅軍,和一軍團是一家人,隻是鬧了點小矛盾,兄弟家鬧翻了臉不能娘老子也不要了吧?又從黨的組織原則說到軍隊的性質,無奈張興佯狂裝醉,當然也可能是真醉了,根本不認他那個理。
地上的草木長得正旺,綠豔豔地一片連一片,間或有幾株野花滲雜其中,微風一來花就點頭,風再起大一點,草就把花淹沒了。天上的雲一絲一絲像撕爛了的白棉,在純淨得醉人的天上飄浮,遠處有人在吹曲,不成腔不成調的時斷時續,四月的陽光照得人懶洋洋的,隻想攤開了身子往綠草地上一躺,閉上眼睡他個一時半會兒的。
張苞帶著好多戰士圍攏來,要政委吹個牛,說政委能把死牛吹活,把活牛吹上天。
好,吹就吹,咱吹個水滸。
先簡單提一句黑旋風李逵大鬧江州救了宋江的命,宋江當了梁山頭頭以後李逵就驕傲了,認為有本錢了,後來就不守組織紀律,私自下山行動,並且把個自己人打傷了。宋江本來要處理他,念他過去的好處就算了,反而安慰被打的人說,這叫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識,意思是李逵打了你也白打,不是大家相識了麼?相識了就算了。宋江這麼一縱容,李逵膽子越來越大,最後竟然下山私自去打土豪,讓人家給抓住了。宋江一聽二話沒說,點齊人馬就去打寨子,死傷了大批兄弟之後終於把李逵救出來了。宋江讓人把李逵鬆了的繩索重新綁上,喝一聲你小子害得我梁山人馬為救你損兵折將,推出去砍了!一邊說一邊拿眼角去瞄軍師吳用,吳用懂了,連忙拉了花榮、公孫勝等一幹好朋友跪下求情,宋江漢息說:我本想饒他,無奈這小子自個兒不知道嘴軟說好話討饒嗬。
說到這裏老曾一停,環視大家一眼發問:大家說一說,李逵有錯無錯?他該不該討饒?英雄好漢有討饒的嗎?說了好話承認了錯誤還算不算英雄好漢?
開始大家討論還很激烈,各種說法各種方式都有,後來就越來越小聲了,好多人都明白了這個犯錯誤的李逵就是他們自己,就再也想不出好主意了。隻有說隻要是英雄就要敢於改正錯誤,承認了錯誤還是英雄好漢。
張興營長喝得過了量,也不知道他聽懂沒有,吐著酒氣嘟噥了一句:“你政委這…………這個比喻……不對,總前委怎……怎麼會是宋……宋江呢?總前委是……是晁蓋,大哥。”
張苞說:營長你說的才不對,大哥晁蓋早就戰死了。
張興眼睛睜一下,睜得有點勉強,看老曾一眼問:“你說,你說宋江會……會同意不……不處罰英……英雄麼?”問完也不等回答,頭一偏就睡著了。呼出的酒氣把周圍的人熏得直退,輕風一吹,酒氣不久就散了。
曾炳春無聊,就和戰士們討論李逵會不會幹脆投了官軍。大家說投個球哩,第一次圍剿國民黨軍一進江西就把紅軍家屬殺的殺,活埋的活埋,這仇不共戴天呢,哪有讓人殺了老婆兒子再去認賊作父的?不說了,不說了,最好連想也不要想,咱再說點別的。
好,就再說點別的。
咱們江西地方的幹部已經有一批人受指派要過河認錯,二十軍哩也即將過河去向總前委認錯,軍領導已經決定了向河邊移動,我看你們獨立營思想不通,有點後怕,那也不要緊,你們就留在原地駐紮,其他兄弟單位先走,以後再跟你們聯係就是了。
“那怎麼得行?”張興一下酒就醒了,“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孤軍獨處更不安全,政委,嘿嘿,要走大家一夥走,我不想……”
“你酒醒了?”曾炳春就問,“你獨立營覺得得孤軍獨處不行,那二十軍脫離了總前委情況又如何?從大形勢看,蔣介石調十萬大軍對我們第一次圍剿失敗後,肯定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國民黨大軍一合圍,二十軍還不是孤軍一支?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靠近一軍團,大家紅軍抱成一團,不管湖南、湖北的紅軍還是江西的紅軍,大家團結起來才能抵禦外敵,才是一條生路。”
“嘿嘿,說得倒好聽,就怕左邊是崖,右邊是坎,隻要一進去了,再出來就難了。”別看張興喝多了,腦子倒蠻清醒的。
曾炳春暗想他說的也對,但是二十軍要想回頭恐怕也隻有這一條路,不然在外頭廝混久了,還不變成支土匪?
大家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說去得也有人說去不得的,曾炳春就摸出個銅錢,說大家都說我軍師會算,我就替二十軍算一卦,要是對頭就去,不對頭就算了。說罷把錢一揚,問:“你們要哪一麵?”見無人答應,就問張興:“你是要字還是要123?”張興就說當然要字。曾炳春順手一拋銅幣,拋後也不去看它,就吩咐張苞去撿過來,不要把麵背搞反了。張苞撿攏後大家一看,隻見幣麵上寫著“湘鄂西蘇維埃政府”幾個字,就說“上卦,上卦,去得,去得。”張興一臉疑慮,曾炳春又說:我早就調查好了,河街上隻有一家燒酒房,要去你就快點,去遲了部隊一多,燒酒房的存貨恐怕沒有了。
張興一聽,急忙喊集合,既然軍部命令開拔,去就是了。
曾炳春鬆了口氣,隻要有人帶了頭,其他部隊跟著走就容易了。
彥來追上曾炳春,說了聲“好險,你娃膽子也太大了,要是那錢落地是另外一麵呢?我看你怎麼去勸他們走。”曾炳春就說不打無準備之仗嘛。說著摸出剛才那枚銅錢交到彥來手上,說你仔細看看,彥來見是一枚嶄新的硬幣,並不是照人們猜想的兩麵一樣的錢,就說那可懸了。老曾一笑說不懸,關鍵在提問上,江湖上叫著做籠子,籠子做好了,隻要你一搭上口必然上當,當然你不搭口江湖老手也莫法。
彥來就直眼望定他想聽他解說。
老曾望著有白雲飄過的天空歎了口氣,說迫不得已嗬。微風一吹,拂動他散亂的長發,老曾隨手理了一把,自語說:要是不打仗,就在家當個小學老師多好,永遠不講假話不騙人,心安嗬。見彥來一直望著他,就解釋說:我問老張要字還是123,那就是扣子。按一般人的想法,字是指幣的正麵,就是張苞撿起來碰巧扔到的那一麵,123是指反麵,就是有20分10分那一麵。你現在再看一看你手裏頭那枚20分的硬幣,你看正麵有蘇維埃幾個字,反麵中間不是阿拉伯數字,中間是漢語大字的“貳拾文”,如果別人猜字,我兩麵都贏。
彥來認真一看,恍然大悟道:猜反麵正麵也都可以解釋成123,你也贏了。說著就指著錢正麵說:紅五星下麵就是阿拉伯數字1930年,反麵是20文,不是兩麵都有數字麼?
老曾就笑,說軍師嘛,這就叫神機妙算,製敵先機。
彥來見他得意洋洋有點忘形,連走路都帶點彈性的樣子,就順口說了句:“士可欺之以道,不可欺之以心,老曾,這種方法不可常用嗬。”
一陣落花飄過,斑斑點點灑了一地,老曾走得快,可能什麼也沒聽到。
現在好了,好得收不了場了。
肖大鵬得到過河的人全部被處決的消息後,連忙召開緊急會議,除了全軍團以上的幹部到會外,連已經被他們免職又沒有離開的劉鐵超原軍長也請來了,要大家一齊商討今後的善後辦法。
大家這才感到形勢的嚴峻。
好象無形之中成了一支叛軍。
至少人家對二十軍起了防範之心。
會上有一點,至少有一點大家形成了共識:決不能因為過河開會的人而對總前委有任何意見,暫且不論處分正確與否,紅二十軍一定跟共產黨走,聽共產黨的話是首要條件。
至於今後的進退卻成了爭論的焦點。
有人主張過河。
說是原先不聽指揮到河西就錯了,不如現在趕快回去,認個錯不就完了嗎?
反對的人說去不得,君不見過河開會的人哪個有好下場?再說大部隊一過河,對岸的紅軍不了解我們的意圖,趁機半渡而擊之,那不是犯了兵家之忌而必然導致全軍覆滅麼?
有人主張向後退軍。
說是為了不引起紅軍內部的衝突,不使總前委懷疑我們有二心,主動避開算了。
反對的人說那更要不得。要是以前沒有屯軍江邊倒還罷了,現在這麼一搞,不就有意無意當了一回過河開會的人的後盾麼?現在做賊心虛,要縮手了?退不得退不得。
一群人商量來討論去的,弄得滿屋葉子煙氣嗆人也不覺得,都望著軍長政委拿主意。
曾炳春到此時也無更好的辦法,隻好說我看咱們大軍暫行不動,先派個人過河把我們的想法向總前委報告一下,請他們定我們下一步的行止。
大家想想也就同意了。
接下來的等待讓人提心吊膽。肖大鵬不敢大意,吩咐該放哨的放哨,隨時警惕四周的動靜,沿河岸還加了雙哨,怕對岸的紅軍不明這邊的意圖摸過河來進攻,肖大鵬說他們過來我們一定不要還擊,趕快堆人牆阻止他們,我們幹部自會去講明道理。
對岸的紅軍一直沒有動靜。
好多富田一帶的紅軍家屬卻過河找部隊來了,說是李韶九又帶工作隊回來了,他們說對反動的“AB”團還要清,參加過富田事變的紅二十軍戰士幹部也在清查之列,特別是那些在會上發了言的更跑不脫,當地有些幹部公報私仇,搞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最先找來的是曾炳春的妻子。
那天張苞正在河邊牧馬,看見哨兵擋住個婦女不讓靠近軍營,女人說來尋親,問她找的哪一個她又不說,當時沒想到她是在家鄉受清查遭整怕了,以為她是討飯的。倒是嫂子先看見張苞,就大聲叫喚讓張苞過去。張苞見是個大肚出懷的婦女叫他,反複看是有點臉熟,卻怎麼也想不起是誰了,曾嫂一看到張苞膽子就大了,她說找曾炳春,張苞說你找他幹啥,政委忙,這幾天心子把把都焦爛了。那女人就說我的心子把把才焦爛了哩。張苞一聽仔細一看,一下子就認出嫂子來了,連忙說得罪得罪,怎麼沒過幾天嫂子你就變得這樣了,肚子也大了,臉也黃了,還有你這頭發……話還沒說完,女人哇的一聲哭出來,張苞就罵哨兵:瞎了你的狗眼,連政委夫人你也敢擋!嫂子忙止住哭說不怪他,不怪他,我是怨老曾,把我一個人扔下就跑了,也不想這日子多難。張苞也不好勸,徑直把女人送到軍部才走。
曾炳春看著女人的肚子發愁,說你早不來晚不來,懷起個崽到處亂跑個啥,這段時間軍隊也不清靜哩。
女人就說嫁一夫靠一主,我不找你找哪個?接著就講李韶九又到富田清“AB”團的事,說這事牽扯的範圍大,原來以為軍人家屬不會清,沒想到還是跑不脫,好多人就跑出來,一是想給親人見個麵,二是告訴他們家鄉的情況,要他們這段時間千萬莫回去。
曾炳春越聽覺得事態越嚴重。他倒不是怕李韶九清“AB”團,他是怕這些家屬到處傳播,他們人多,傳播的麵又寬,弄不好要影響部隊的情緒,引起兩岸紅軍的對立。他第二天就找肖軍長等人商量,說現在存在個教育家屬的問題,希望來了家屬的幹部戰士回去給她們傳話,在這個時候不要讓她們在戰士中間亂說,以免擾亂了軍心,人心一亂軍隊就不好收拾了。
盡管一再保密,過河開會的人全部被處決的消息大家還是終於知道了。家鄉的事更是紙包不住火。戰士們就吵開了,好多人不知所措,好象失了根的草,無所依托,當然也有要求打回富田去報仇的。
幹部的意見也不統一。張興怒氣衝衝地嚷,說老子當初幹脆一槍把李韶九敲了,免得他現在翻案生事。曾炳春就四處勸,說幸好當時做事不是太過火,對李韶九的人我們一個也沒動,邊指甲殼也沒動他們一片,現在還有轉圜的餘地,常言說做事留根線,二回好相見。張興就說還見個球,幹脆殺回去拚個魚死網破。曾炳春臉色一寒,就批評說這種思想要不得,你們想一想,紅軍一亂,到底誰會高興?接著就講太平天國天王府洪秀全、楊秀清內訌,韋昌輝、石達開廝殺的故事。這回眾人卻聽不下,就起哄說,還講個球哩,家裏頭的人天天在受罪,你卻在這裏賣千字文,咱們是走是留,是談是打你們當官的早點定,早栽秧子早打穀,早生兒子早享福。再不定下來我們二十軍困死在這裏不要緊,我們家裏那一窩崽崽就憋死完球了。
半夜裏曾家大嫂讓丈夫抱著摟著,趁他用手摸自己光滑凸出的肚子,就附在他耳邊說:老曾,我到你這裏來還有一個目的,我說了你莫冒火,下細想一下。曾炳春不開腔,肚皮上的手卻停了,女人就說:我們走,偷偷的走,走到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去,你去教個小學私塾啥的,我再給你生個胖兒子……話沒講完,曾炳春抱著她就不動了,女人也不講話,過了好久,曾炳春才說不,你這路走不通,女人一再追問原因,老曾才說我離不開軍隊,離不開這群人。隔一會兒又說:跟他們在一起心裏踏實。女人歎了口氣,說命,我認命了,就跟你一起聽憑命運擺布吧。
還有一個願意聽憑命運擺布的人,他就是彥來。
彥來本來打算把曾炳春請回二十軍就走人,他覺得已經完成了項英同誌的囑托,該去上海找紫蘇了。可是眼下紅二十軍的境況艱難,良心使他不忍離去。幾位軍首長也說二十軍現在最需要醫生,你一走大家有個三病兩痛的問題也解決不了。老曾也說你這麼久沒去上海,恐怕紫蘇又回來找你,你們兩人路上一錯開,你找我我找你的反而不行,不如在這裏死等,她在上海等不到人,自然會回江西,一問二十軍不就找到你了嗎?假如你到上海,那兒是國統區,紫蘇絕對不敢在一個地方呆太久,原來約定的地方肯定找不到人,那時候你怎麼辦?
彥來就留下來了。
可是他一刻也沒忘記他的新娘。一看到曾家大嫂懷了崽一幅幸福得不得了的樣子,他就想紫蘇也該生了吧?沒有丈夫在身邊還真不知她個人怎麼應付。越是想她就越想走,特別是聽到劉敵被殺害的消息他真是灰心極了,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這麼死了,他真不明白為什麼。原以為隻有俄國的革命才有這麼殘暴,編個理由契卡就可以殺人,他和紫蘇就是為了躲避那場革命才離開俄國的,回國以後他沒想憑留俄的資格去混個上層領導幹,隻想幹幹淨淨活個明白,有個小日子過就滿足了。沒想到一腳踏進二十軍就再不容易抽身出來,好歹在二十軍混了這麼久,感情也混出來了,這時候就拋下二十軍而去的無情無義的事他又做不出,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那天肖軍長領來個女人,笑嘻嘻地說這女子叫翠娥,男人是二十軍的營長,在東固戰鬥中犧牲了,可是狗日的李韶九還要清她死了的男人的“AB”團,讓她在鄉下日子也過不清靜,就投二十軍來了。我看她人還靈動,樣子也清秀,反正她在二十軍也沒親人了,你就收下她帶個徒弟,學點手藝,你不在她也好幫個忙,你走了她正好頂上。
那女人一臉羞澀,臉紅到脖子根,眼裏卻含著淚叫了聲“師父”,彥來忙說莫亂叫,莫亂叫,我也是半路出家,恐怕教不了你。
女人一聽以為不要她,哇地一聲哭出來,一下就跪在地上不起來。
彥來慌了,忙伸手去拉她,說你搞整個啥,紅軍裏頭不講這個,快起來,快起來,有話好說,我又不是不要你。
肖軍長說彥來醫生,人你收下我就走了。你照顧她點,她不僅僅是徒弟,還是咱們的革命同誌,人家是有難才找二十軍的,二十軍就是她的娘屋。
彥來身邊從此多了個女人。
翠娥一來,來看病的人就多了。平常彥來倒是能治個三病兩痛的,士兵不到萬不得已是不來上門的,加上藥又少,一般小毛病都自己克服,萬不得已才來看“洋醫生”。病人一多,彥來感到有點招架不住,後來發現來的人不是看病是看人,他們要看的是新來的女人,都說這女人長得山裏野花一樣,彥來醫生你好福氣哩,肖軍長把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哩。那女人老實,知道這些人來的目的是啥,就直往彥來身後藏,生怕見人的樣子。士兵們見了就笑,說莫躲莫躲,照我們這裏的風俗,新娘子讓大伯子小叔抱一抱摟一摟也是應該的,你又不是沒見過陣仗,莫怕,膽子放大點。後麵那句話就不好聽了,彥來聽得火起,說啥叫“褲子垮下點”?你們把衛生所看成什麼地方了?這是治病救命的神聖地方,你們怎麼來就亂說亂動的?太不成話了。大家見彥來動了氣,反倒有點尷尬,說彥來醫生你是外來人,不知道我們這兒的風俗,新婚之前啥都允許幹,抱摟是一般,還有幫忙親新娘子幫忙脫衣裳的,你怎麼這麼小氣?
大家一說彥來倒迷糊了,是覺得自己小氣了點,下細一想又不對,自己和翠娥是個啥關係?哪裏扯得上婚嫁的事?就隻好拱手向大家作了一圈揖,說人家到這兒是來向我學醫的,諸位千萬莫亂說壞了人家聲譽,這衛生所還得開是吧?你們今後生了病挨了槍子兒還要到這裏來是吧?望諸位口裏積德,散了吧,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