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血染謝家祠(3 / 3)

有個老夥夫說他在老家看過醫落水的人,咱們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讓他把毒水吐出來,反正吐比不吐要好些。張苞一聽也對,就讓人牽來他那匹白馬,把彥來抬在馬背上一橫,腰墊著馬背頭腳都朝下,馬一走人象隻大對蝦蹯在馬背上,馬走一步停幾下,走得好慢。

大家就跟著白馬走,

白馬一走幾顛,慢慢地彥來口中就吐出了幾灘暗紅色的水,白沫把嘴角也糊滿了。

走到天黑的時候,彥來醒了,白撿了條命。

張苞把他扶起來,叫了聲天王爺老子,你以後千萬莫再亂嚐禁果了。

大家聽了就笑,齊齊地望定翠娥,女人這回完全懂了,一臉飛紅地笑,笑了又哭,不時用手去扶馬上的彥來,大家哄地一聲大笑起來,笑聲在夜空中傳了好遠,他們這才注意到大路上再也沒有行軍的部隊,隻有他們這支充滿笑聲的孤軍,也不知掉隊多遠了。

張苞決定宿營,這支饑餓的隊伍再也走不動了。

還是糧食問題。人說軍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張苞是糧草後繼也不行了,他倒空了戰士們腰間纏著的所有米袋,才對付了晚上那頓稀粥。他說喝了粥就睡,不要到處走浪費體力,夜晚那泡尿夾著別屙,那也是糧食化的哩,能增加體內的營養。

大家一覺睡到天亮,正為早飯發愁的時候,天無絕人之路,肖軍長派人送糧來了。就著翠娥帶人挖的野菜,大家飽飽吃了一頓。

原來昨夜宿營肖軍長一聽說醫療隊和婦女老弱沒歸隊,就猜到他們是斷糧走不動了,連忙把軍部剩餘的糧食收集起來,把老曾和他自己的糧口袋也倒空了,說軍部的糧好辦,別讓婦女和孩子餓著,就派個班押糧來了。

帶隊的班長對張苞說:軍長說於都不遠了,你帶這群老人孩子慢慢走,一路上幾乎都是紅區,不會有太大危險,土匪肯定沒有了,你的任務是把每一個人都帶到於都去,丟了一個人軍長拿你是問。說完就對大夥兒宣布:從今天起,張苞同誌擔任警衛連連長,大家一律聽他的。此令,二十軍軍長肖大鵬。

大家聽了他一本正經背誦軍部命令,倒不覺得好笑,議論說這小夥子早就是首長了,用不著你來宣布。

從此這支老弱病殘的隊伍脫離了大部隊,緩緩向於都靠近。

任何人都沒意識到,這對他們來說成了不幸中的萬幸。

紅二十軍終於到了於都平頭寨。

平頭寨成了二十軍曆史的終結之地,二十軍從此走向生命的盡頭。

七月的早晨涼風習習。清朗的天空無緣無故翻起一陣暗紅,提前出來的朝霞顯得十分沉重,霞光一反照,整片天空立時變得血紅,天空和大地之間現出條金線,金線越變越寬,成了條寬闊的帶子,金色印染下的大地反而變得比天空亮,老曾說這叫“賓奪主位”,異象,異象哩。

大家正在觀看天空的奇變,傳令兵跑步來說總指揮命令二十軍副排長以上幹部馬上到謝家祠堂開會。

這裏有必要介紹紅軍河西部隊總指揮李明瑞。

李明瑞,廣西北流人,原名瑾瑞,號裕生。這是員桂係軍閥中著名的戰將。生於一八九六年的李明瑞進過韶關滇軍講武堂,北伐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七軍旅長,師長。後來的曆史就不好交待,反正他反過蔣介石,投過汪精衛,不過那時抗日戰爭還沒爆發,談不上附日附逆。一九三0年領導部隊龍州起義,就在那一年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後來就擔任了紅七軍、紅八軍總指揮、河西部隊總指揮、紅七軍軍長。他是一九三一年四月才率紅七軍進入江西中央根據地的。進入江西時,紅二十軍還去接應過他們,配合他們打了幾次勝仗。紅七軍一到江西就參加了第二次反“圍剿”的戰鬥,從四月下旬到五月底,配合一方麵軍徹底粉碎了敵人的“圍剿”,到七月又在忙著準備對付國民黨的第三次“圍剿”。李明瑞的紅七軍是支對一方麵軍和紅二十軍都很陌生的軍隊。

謝家祠堂的遺址早就不在了。我們隻知道那是間木屋結構的很寬的老房子,謝家列祖列宗的神位早被革命請到一邊去了,幾根褪了色的紅漆柱子顯得斑斑駁駁的,牆上是麵有鐮刀斧頭的紅旗,堂屋中間擺了好多木頭的簡易長凳。

張興走進堂屋就感到氣氛有點不對,哪點不對頭又說不出來,就掏出隨身帶的酒壺喝了兩口,看見人進來得差不多了,坐在主席台上的肖大鵬在叫人點名,曾炳春說先唱個歌,來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怎麼樣?劉鐵超坐在台上笑嘻嘻的,他現在成了個閑大爺,又不抓權,二十軍也無權攆他,實際是留二十軍等上級重新分派工作。台上還坐著幾個二十軍的軍師級幹部,有警衛員端茶倒水。張興想這又不是二十軍自己開會,怎麼總指揮部一個首長也沒來?說是首長架子大吧,準備會場的幹部戰士該有幾個吧?總不會讓二十軍的人自己先打掃會場準備茶水吧?那麼這些人到哪裏去了?想到這裏就感到不對勁,搔搔頭發還是說不出哪點兒不對,這時他抬頭就看見了對麵磚牆屋梁上那排黑洞洞的殺氣騰騰的機槍口。

在戰場上素以驍勇機敏見長的張興遲鈍了,他想不出來也沒有想那槍口是作什麼用的,隻是感到背上一陣一陣發冷,不久冷汗就出來了,耳朵中間就聽到有人在會上講話,說紅二十軍罪惡得很,應該怎麼樣怎麼樣受到懲罰,沒有講幾句,後排就起了騷動,原來是一群全幅武裝的戰士衝進來在下後排二十軍幹部的槍,後幾排有人不同意,雙方動了抓扯。

張興望了台上的軍長政委一眼,見他們灰溜溜的不發言,不由心頭火起,猛地灌了口酒,“嘩啦”一聲扯開軍衣,大吼一聲就站了起來,旁邊獨立營的幾個連排長也應聲而起,張興罵了聲“狗日的太欺負人了”,話沒說完,對麵的機槍就響了。

四周的窗口同時也冒出了無數槍口。

張興這時才弄懂了槍口的含意。

他看見自己胸口四肢下腹到處在冒血,血噴得好高,血花像飛濺的泉水,他看到自己周圍那群起身鬧事和坐著沒動的幹部突然倒下一大片,自己的血和他們的血溶成了一片,自己的血濺到他們身上,他們的血也飛到自己身上。張興一點也沒感到痛,隻感到冷,無可比擬的冷,再低頭看篩子般的槍眼時,一頭就栽到地上,壓塌了身下那條木凳,再也沒醒過來。

短暫的槍聲響過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死了的就讓他死了,活著的也如同死人一樣任人擺布。這回衝進來的人不僅繳槍,還用繩索把開會的幹部一串一串捆起來。

七八百名軍官任人宰割,沒人再顯出反抗的跡象。

他們不是毫無武力的婦人,他們有人身上還有槍。

不知道他們當時想的什麼,也無從考查他們每一個人的姓名和職務,也許他們知道抗拒無益,他們在等待,在等待講理的地方,也許他們被突發的情景驚得失了方寸,沒想到上級會以這種方式對待他們這群從血與火中間拚殺出來拚死也要到這裏來交出心的人。

當場反抗的人立即被亂刀捅死,全部拖到屋後早就挖好的大坑裏草草掩埋。

後來有人說李明瑞這時才進的會場。

也有人說當時李明瑞根本就沒到場,他隻是奉命行事,幹這些齷齪事的隻是他的手下人。

反正二十軍去開會的七八百人先先後後全部被處決了,有幾個有幸逃出來的,也不認識李明瑞本人。

主席台上的軍級幹部一個也沒幸免。

新任軍長肖大鵬知道自己逃不脫這次厄運,對捆綁他的紅軍戰士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對在富田犯的錯誤負責,要殺要剮隨便,你們不要為難我手下的幹部戰士,他們和你們現在幹的一樣,隻是奉命行事,整凶了你們犯的就不是錯誤是罪行了。說完就沒有反抗,讓他們把自己綁了,直到死都沒有開過口。

劉鐵超反複說我叫劉鐵超,在富田事變中是站在總前委一邊的,你們是不是搞錯了整昏了腦殼,我在這兒一無權二無職了,你們還捆我幹啥?快把老子放了,老子是劉鐵超,是原來的不是現在的軍長。

那些人根本不聽,一索子把劉鐵超勒得嗷嗷直叫,曾炳春有點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笑笑說老劉別叫,我在陰間奈何橋上等你。劉鐵超腦瓜快,連說還到不了那一步,要走你先請。

曾炳春也不再說,自動走到撲上來的戰士跟前,伸出雙手說:“中共中央候補委員曾炳春,請。”為首的戰士有點遲疑,愣了一下還是動手把他捆了起來。

結果劉鐵超還是先於曾炳春被處死了。有人要的是摧毀二十軍的整體,不會讓個前軍長留下來。劉鐵超死時一直在喊冤,一直認為對方沒有搞清楚他的身份,一直認為對方沒有整明白,其實他自己才到死也不明不白。

曾炳春一直被關押,也許因為他身份特殊,也許因為他是總前委和蘇區中央派去勸說二十軍回頭的政委,他一沒參加富田事變,二去河西是按上級指示辦事,所以處理起來有點棘手。但他又不得不死。中間提審了他好多次,直到一九三二年五月三十日,他才被處以死刑,時年三十歲。被捆綁著推向刑場的曾炳春知道大限將至,一路走一路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他那高吭的呼喊幾十年後都還有人記得。以後每次中央代表團、調查組或是記者問起當地老鄉有關富田事件,都有人鮮明地記得那個臨刑時喊口號的教書先生。當然各人站的立場不同。四九年和五六年中央代表團訪問蘇區時候,人們說那小子太頑固,太囂張,一點兒不怕死,赴刑場象他媽上他二大爺家赴宴似的。七十年代有記者暗訪時,當地人歎息說枉殺了一條好漢。八十年代後人們思想解放了,開始實事求是了,人們就讓記者去找一個叫土狗子的老漢,說老漢參加過鬧紅,也許他知道點什麼東西。據說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項英戰死涇縣茂林消息傳來時,土狗子曾經失聲痛哭,如同死娘死老子一般。有人覺得奇怪,就問土狗子你哭個球哩,項英又沒給過你錢給過你米,有啥球哭的?土狗子嗚嗚咽咽抽泣了半天,才說老項一死,今後中央再沒人給富田人講話了,那冤案再也翻不過來了。後來證實,土狗子是三0年省行委的一個普通幹部,隱姓埋名才活下來。記者問他認不認識曾炳春,他說咋不認識?當年東固戰場上曾炳春一聲猛喝,敵人的三挺機槍同時啞了火,一下就讓紅軍端了。戰士行軍渴得走不動了,曾炳春說趕緊走,前頭有座梅林,咬了梅子管叫你小子酸掉牙。大夥爭著狗扒一樣趕路,果然吃到了梅子解了渴,吃完後再走十多步,那綠油油的梅林就平空不見了,老曾會變哩。總之,在土狗子眼裏老曾是神不是人,土狗子說老曾是天煞星下凡。記者問到曾炳春的死,土狗子說那不叫死,叫歸位,老曾是回歸上界又當他的天煞星去了。臨刑時喊口號沒有?喊!咋不喊?喊得地動山搖的,你去問問當地觀看過動刀的老鄉,哪個不是震動得得了三天大病似的?好多人淚蛋蛋都震出來了,天神發怒哩。

曾炳春臨死前曾經對提審他的人談到了李明瑞。他心平氣和地說:李明瑞不得好死。見那人一副不屑,曾炳春又說:我說的不是咒語,沒有惡毒的意思。說我曾炳春會算卦你們也別信,我自己認為我還是個馬克思主義者,我們先唯物,後辨證,你們想一想,七八百紅軍幹部死在他的手上,這該算件大事吧?他的隊伍剛從廣西來,與我們二十軍有何怨何仇?且不說他們來時我們還接應過他。他的身後一定還有人,說白了他是奉命行事。他如不死,身後的人早遲要露麵,別人假他的手做了這件血淋淋的事,他早遲是隻替罪羊。你不懂啥叫替罪羊?那是說耶穌犯有罪過你又不能懲處耶穌,就拿羊出氣,耶穌就解脫了。

提審的人還是不信,隻當那是老曾臨死的妄言,也就當成故事擺了出去。

不久,曾炳春的預言成為現實。

李明瑞參加完第三次反“圍剿”戰鬥以後,一九三一年十月被當做改組派,被紅軍保衛部派給他的警衛員用手槍擊斃。

由於紅軍河西部隊屬紅一方麵軍三軍團建製,後來有人寫文章說紅二十軍七八百名幹部是彭德懷、林彪的部隊殺死的。

作者帶著沉痛的心情查閱了彭德懷文革中間寫的回憶錄。他對殺袁文才、王佐有所交待,對鎮壓富田事變中摹仿毛澤東手跡寫信挑撥的叢允中寫得很仔細,提到對參與富田事變的其他人員及軍隊的處理就語焉不詳,隻是含含糊糊地說處理了王、袁之後,又去商討處理有關富田事變的事去了。

我們應該理解彭老總撰寫彼文的處境和心情。他的用意無非說自己一輩子跟毛主席走,在井岡山和富田事變中幫過主席的忙,隻是說得比較隱晦,希望用事實提醒毛主席。而對處決紅二十軍七八百人的事是任何人也不敢提的,但是否考慮到這七八百人是與主席爭天下的人,殺了有功,作者隻好姑妄言之,希望讀者姑妄聽之,曆史是來不得半點猜測的。

要撥開那層曆史的濃霧是根本不可能了。

接著就是紅二十軍番號被一筆劃消,所有戰士編入紅七軍。

後來據一個叫景玉川的黨史工作者調查證實,當年紅二十軍有兩個幹部逃脫了厄運。一個叫謝象晃,一七二團的副官,碰巧他認識紅一方麵軍的軍副官長楊至誠,楊暗中把他放了。解放後謝象晃擔任過江西省民政廳廳長和省人大副主任,為革命作出了很大貢獻。另一個叫劉守英,排長,當天他在值日,開會時晚去一步,見事不對當即逃出,後來他當過八路軍團長,現在已經查不清部隊番號,後來百團大戰時戰死。

謝家祠堂目睹了紅二十軍的土崩瓦解和灰飛煙滅,平頭寨的天空看到了現代史上悲壯的一幕,七八百顆人頭壘成了山丘,死難者的血染紅了曆史的冊頁,他們陰魂不散,七十多年來一直在於都的大地上飄蕩,他們在呼喊,又有誰能還他們一個公道?他們在沉思,希望人世間不再發生這樣的悲劇。

空蕩蕩的天穹血紅已經隱去,一片平淨明朗的藍天又出現在眼前,逝去了的那片血色,後人恐怕永遠也記不起了。

大地上的熱血早就滲入沃土,孕育出了一朵朵野花,長出一棵棵草樹,天熱承受驕陽,下雨承受雨擊,天道循環,它們還在生長。

七八百人的死事傳來很快,盡管有人壓製。

彥來和張苞得到消息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手足無措,感到天塌下來一般的無助。彥來是個書生,他想的不是怎麼應變怎麼辦,而是在想這一切不可能發生,是不是曆史的車輪哪個部件出了毛病?他想如果一列從基輔開向列寧格勒的火車就該是轟轟向前完整的整體,該不會有哪個司機中途掀翻一節車箱而導致全車脫軌的吧?天下可能再也找不到如此荒唐的司機了。他又想起了莫斯科那場厚厚的雪,填滿了街道堆厚了垃圾泥土,連哥德式的尖項建築物都披上了層白雪,就更不要說圓形的大教堂了,天上的雪如鵝毛還在飄,飄來飄去人心就讓雪蓋住了,說不出的冷。這時的感覺與那時完全一樣。那時就極想回國,以為回了國就回了家,一切都會好起來。此時此地有了這種感覺又該怎麼辦?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腦殼想痛了也不知道了。

張苞到底年青,他是個從小在軍隊裏長大的戰士,他隻有聽命令服從命令,從來沒有考慮過假如某一天沒有人命令了該怎麼辦。現在是所有發命令的人以至整個軍隊都不存在了,他個娃娃家又有什麼辦法。

能走的人悄悄地走了,走得無影無蹤。有回家的,有豁出來走出江西去闖世界的,還有的幹脆去了紅七軍,編遣就編遣。剩下的是老弱病殘,他們是無路可走。

很久沒人過問他們。紅二十軍已經壽終正寢,人們把他們理解成了紅二十軍也不要的已經被拋棄了的包袱。

半個月後才有隊戰士趕到醫療隊駐地清查,說有人報告這兒有個漏網的連長。領隊的是個忠厚的中年人,自稱是個營長,他帶人把所有的人都細細看了以後,發現身體健全算得上連長的隻有兩人,一個是彥來,一個是小夥子張苞。他就問你們哪個是連長?是連長的跟我走。彥來說原來倒是有個連長,現在有腳的都跑了,明明知道排長就該死,連長還不跑球。營長就問那你是幹啥的?我?我是醫生,包醫百病,從擦典酒到鋸腳鋸手動手術,從開黃芪杜仲到甘草附片,我啥都幹。啥都幹?是,我還醫金槍不倒,舉而不挺挺而不堅堅而不久,要是你哥子……滾!滾一邊去,等一會兒老子會收拾你。營長相信,紅軍隊伍中肯定沒有如此無恥的連長,目光就慢慢轉向了張苞。昨天有人向上級告密,說醫療隊還有個打仗不怕死的連長,留下此人說不定以後他要報仇哩,營長就派他來了。其實,他隻是個排長,一想到要抓的人是個連長,他就虛報了個營長,心想營長抓連長應該是正整吧。

張苞是個直性子,他想人家都已經知道了,那就認了吧,大不了跟肖軍長走就是了。

曾大嫂抱著兒子匆匆跑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一把拉住張苞的手說:兄弟,走,跟姐回家。

營長問:你是……

“我就在前頭狗肚皮寨住,”曾大嫂突然想起那個寨子的名字,就操一口土話回答,“我兄弟年青力好,你們當官的要他抬擔架送人,人也送到地頭了,我兄弟也該回去了吧?”

營長看了看女人的臉,又看看小夥子的臉,搖頭說不像,不像。再看還是不像。

曾大嫂把孩子換了個手抱,心裏好著急。

張苞說姐,你回去,我跟他們走就是了,我一輩子都記住你了。姐。

曾大嫂抓住他就不放,一邊放聲大哭。

那營長伸手去摸張苞的肩,摸到了層背槍背出來的厚厚的繭,再看看他右手的食指,食指上也是繭,摳槍機摳出來的。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女人那雙迷離的眼睛,淚蛋蛋一顆一顆地正落在孩子臉上。營長歎了口氣,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就輕聲問:真是你弟?曾大嫂就直點頭,再也說不出話。營長一抬手,說了聲去,走吧。

曾大嫂就一手抱嬰兒,一手拉兄弟,一直向樹林外邊跑,踉踉蹌蹌摔跟打鬥再沒回頭。彥來看著他們又不敢喊不敢問,任隨他們三人離去,從此再無消息。

營長慢慢轉向彥來,他平常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掉二郎當的兵。醫生?醫生就可以把個生殖器掛到嘴邊一天念到黑麼?就問:醫生,現在不曉得你還舉不舉堅不堅?還硬不硬?

彥來嘻嘻一笑,說看你營長說到哪裏去了,你的官比它的官大,再硬的東西見了你也要低頭行禮嘛。一句話說得營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說你幸好不是老子的兵,不然老子一槍斃了你。彥來就說是是,我本來就不是兵,是他們請我來幫忙的,我隻有手藝還可以。我看不如這樣,你賞我個官職,我跟你走算了,遇到你長官陽萎遺精什麼的,我是包打包治。營長聽他一派胡言,大吼一聲滾,帶著人空手就走了。

營長一走,彥來一下沒了精神,不由抱頭痛哭,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怎麼就變得如此下流,說起浪話來一套一套的,不該呀。

好久見身旁無人,心裏一下就慌了,翠娥呢?怎麼這麼大的動靜她也沒出來呀?

彥來回到空蕩蕩的簡易帳篷一看沒人,心想莫不是讓剛才的人抓走了?下細一想她怎麼看也不像連長呀。她唯一的特點就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就危險了。再一想那營長是正派人,他手下的兵就說不準了。彥來就急得到處去找,附近的山野找遍了也沒人,難道她害怕了?跑了?不可能招呼也不打一個呀。

從那時候起彥來就開始滿世界找他的女人。兩個屬於他的女人一個也不見了,幾十年找得他好苦好累。

紅二十軍就這樣散了,連最後留這點遺脈也散了,像天空中飄浮的雲一樣。它們過去聚成過氣勢磅礴的山峰和波濤洶湧的海洋,隨著天風變成過蒼狗,撲日的蒼狗。時日一過,煙消了,雲散了,現在什麼也不是。天上還是有雲,有風,但過去了的那片雲彩永遠也找不回來。現在的天空又有雲起雲湧,不過那千變萬化屬於現在,再也變不出與過去一般的雲霞。也許它們會變得更壯觀,更悲壯,但是永遠不會重複,過去的就過去了,即便有上帝,也無法使曆史重演。

留下來的就是遺韻了。

遺韻自會有它的悲壯與無奈。

過去了的就成了曆史,曆史留下的悲壯與無奈就成了一個民族的久治不愈的創口,一個不敢下藥不敢正視的創口。它期待著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