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都沒想到醫生這麼認真,三三兩兩就往外走。一個年紀大點有點遲疑,走到門口又回頭問了一句:醫生,你以為肖軍長真的給你送的是徒弟?
問題問得彥來一愣,就想難道軍長還有別的意圖?無意中回頭一看女人,隻見她目光湛湛盯著自己,有如兩潭明淨的秋水,天真無邪中透出股強烈的渴望,見彥來回頭看她,粉臉一紅,那紅就慢慢散開,一直到耳邊鬢角,後來連脖子也紅了。
彥來覺得腦子一熱,看到那女人換了一身紅亮亮的衣服,腳上一雙紅布鞋,呆呆地望著他笑。心裏一慌,目光四處一看,就看到桌上的瓷缸書籍一片紅色,連微風吹動的印了十字的白門簾也成了紅色。他一下反應過來:老毛病又發了。
女人學得很耐心,叫做啥就做啥,生活上把彥來也扶侍得極周到,給病人擦點紫藥碘酒什麼的一看就會,手也靈巧了,洗傷口從不弄痛傷員,大家嘖嘖稱讚之餘,總是不經意地說醫生找了個好幫手,找了個好老婆哩。
彥來聽多了就想:這事照此發展下去不行,得找個人問問。
一個晚風輕拂的晚上,彥來徑直到軍部找軍長,軍長不巧出去了,在軍部那間大屋子裏隻有曾炳春一個人。彥來就說老曾,我有件事問你,你知道肖軍長為啥給我送了個女徒弟來?老曾就望著他笑,也不回答他的話,用缸子給他倒了杯水,說坐坐,先喝水,有話慢慢說。等彥來一坐,水也喝了,就問:“怎麼?翠娥同誌表現不好?”“好。”“不聽話?”“聽。”“這不就結了嗎?”老曾說,“你好好地教,她好好地學,都是為革命事業工作嘛。”
彥來見他不往正路上扯,就說:“外麵的人說得可難聽了,說她……她是我老婆。”
“哦?有這事?你說有這事沒有?”
“你……你?老曾,看你說到哪裏去嘍,人家是有男人的哩。”
“她丈夫戰死了,多好一個人哪,可惜了這麼個如花的女子喲。”老曾一頓,似乎無意中又問:“彥來,我記憶中你好象也沒結婚嘛,怎麼樣?和她試試?”
彥來說老曾你還是個政委,說話怎麼這麼不負責任,我的愛人叫紫蘇,她還在上海等我哩,這兒的事一了,我還要去找她。
“同誌哥喲,”曾炳春說,“你忘記了這是戰爭年代喲,古往今來這戰爭造成了多少離亂你不明白嗎?就算紫蘇有心等你,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統治下的上海什麼事不可能發生?你還找得到她麼?依我看,你不如現實點,就在這兒安個家算了。”
“二十軍也需要你,彥來醫生。”肖軍長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不失時機地補了一句:“彥來,我肖某人千裏送京娘,人你該還滿意吧?”
彥來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
“回去,回去,天晚了,”肖大鵬說,“翠娥那邊我是作了好多工作人家才通的。按說她丈夫剛犧牲,我們不該做這件事,但是戰爭年代嘛,諸事從權,從權嘛。”曾炳春又說:“肖軍長把人帶到衛生所以前,讓翠娥偷偷看過你,人家姑娘家沒意見,肖軍長才送她來的。”
彥來沒想到這下事情更難辦了。
軍長和政委把彥來送出好遠才回去。彥來迷迷糊糊地走,一路清風明月相伴,把條芳草路照得透亮,路旁有不知名的蟲在鳴叫,人一走攏,叫聲就停了,走過以後,雜亂的鳴叫聲就響成一片,像在俄國歌劇院聽過的交響樂《春潮》,一聲一聲叩擊著人的心扉。
簡易的木床上睡著個女人。
月光中女人的臉雪白,睫毛一眨一眨地動,兩顆透亮的淚珠一下滾出來,無聲無息落在烏雲般散開在枕頭上的頭發裏。有點驚恐地看著夢遊一樣走進來的男人,嗯了一聲又強忍住了。
彥來輕輕坐在床沿邊,雙手感到火辣辣的沒地方放,就歎了口氣說翠娥,對不起你,我不能這樣做。說著也不管女人願不願聽,就講起了莫斯科雪如鵝毛的冬季,講起了他和紫蘇相識的那個雪花漫天的早晨,一直講到回國、待婚和離別,就說我不能沒有紫蘇,我不能忘了紫蘇,我一定要找到紫蘇,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我的愛人。
床上的女人不知啥時候從被子中伸出支手,緊緊地抓住失神陳述的男人那冰涼蒼白的指頭,男人說到激動處,女人的手無意中加了勁,待到彥來講完了,女人幽幽地說了句:這一切我知道,我全知道。
彥來好生奇怪,就說我們才認識幾天,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肖軍長和曾政委跟我說的。你是個好人。”
“好人,好人,”彥來念了幾句才發覺自己的手讓女人握著,女人也同時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手一鬆,彥來就把手抽出來了。
彥來就奇怪,這女人怎麼會鑽到自己的被窩裏來。女人讀懂了他的眼神,在被子裏幽幽說道:“大哥,你莫把我當成了浪蕩女人,這是肖軍長和政委安排的,說你是個人才,二十軍少不了你,讓我把你留下來。”說完歎了口氣,說我男人剛走,在陰間的路上還沒走多遠哩,我對不起他。說罷又哭,嗚嗚咽咽地抽泣,一雙雪白的肩頭就在被子裏露出來,一動一動的。
彥來看了就生出了股說不出的衝動,也不知是不忍心讓她傷悲還是憐惜,就用手去撫弄她的長發,一時又找不到話來安慰她。
月光透過牆上的窗戶瀉進來,把地麵照映得象池塘亮光光的水麵,那木床就象水上浮動的船,女人象水裏盛開的睡蓮,一開放起來就妍美極了,彥來看得心動,不由向她俯下身去,想看看她那雙明亮純靜的眼睛。
女人小嘴一張,說:你女人真福氣,人在遠天遠地的,你還這麼戀她。
聽她一提到紫蘇,彥來感到心裏一跳,立即向後坐了一下,眼望著她人就呆了。
女人察覺到了,伸出白玉般的手臂理了理長發,輕輕問:哥,我說錯了嗎?
彥來有點慌亂,忙說沒有,沒有。
女人就說:“要是也有人這麼痛我,我一輩子就滿足了。”說完又哭著說,“可惜痛我的人走了,他雖然是個粗人,不會說你這樣的話,可是他心裏有我,我知道。”
彥來問:“想你男人了?”
女人點頭無言。
彥來說:“俄國有個作家說過一句話:‘死人不是活人的朋友,活人要學會照顧自己。’你要是不嫌棄,我願意當你的哥哥。”
女人一聽,伸出手臂便攬住彥來的腰,大聲哭嚷道:我不要哥哥,我不要哥哥,我要和我一起過日子的丈夫。
彥來感受到女人肌膚的溫暖,順手撫摸著女人光滑如緞的背脊,感到心裏有股欲火焚燒起來,隨著女人的抽動越來越強烈,他有點忍不住了,女人雙手一帶,他一頭撲上床,急急忙忙和女人廝絞起來。
窗外有微風吹過,屋簷下一叢吊著的狗尾巴草一搖一晃,影子在地上晃來晃去,草間的蟲又鳴叫起來。
第二天一早彥來扭扭捏捏借口到軍部去彙報工作,實際上是想辦法辦個結婚手續,漲紅了臉半天不開口,曾炳春拿出張蓋了大印的結婚證說:這還是過河開會那些人留下的東西,想來對你有用?彥來就點頭。曾炳春問:“事情辦了?”彥來說“辦了”。“辦了好,辦了好,”曾炳春一邊在證明上填姓名一邊說,“好好過日子,我們二十軍非常需要知識分子,到時候把你抽出來當個幹部,發揮發揮你的特長,當個醫生埋汰你了。”彥來嚇得趕快說:你快把手續拿給我,我拿了好走,其他的事咱不說了,不說了。
彥來走了好久,老曾才從沉思中醒過來,笑著罵了一句:“這小子太老實,剛上車就忙著來買票,真讓老毛子的酒灌昏球了。”
彥來和翠娥過了幾天新鮮日子,大兵們的調笑他們早已習慣,聽了葷段子彥來也笑,笑得跟大兵們一家人似的。女人在笑聲中越見豐滿妖豔,感到有男人的日子真好。
不久總前委的通知也到了。
通知是通情達理的,也很合乎實際情況。他們考慮到紅二十軍與一軍團已經發生的矛盾,也不要求二十軍過河了,要他們與廣西來的紅七軍、紅八軍一起編成中國工農紅軍河西部隊,下屬一方麵軍第三軍團,總指揮由原紅七軍軍長李明瑞擔任。
二十軍總算鬆了口氣,全軍上下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中央似乎不再追究參與富田事變的責任,把他們劃給了彭德懷當軍團長的三軍團,他們如願以償。
幾天之後,總指揮李明瑞簽署的命令也下達了,要肖大鵬、曾炳春率二十軍向東南方向出擊,中途要清除主要的土豪土匪把持的土圍子,到達目的地興國縣。
命令說河西部隊友軍會與他們聯合行動。
軍命如山。
獨立營張興一馬當先開路,二十軍千軍萬馬直撲興國。
二十軍離開永陽就離開了根據地,此後的征程一直撲朔迷離,那支大軍從此沒入厚厚的曆史迷霧,把自己掩埋在不為人知的神秘的征程和血海中。現代史研究者和黨史作者很少涉及這一領域,即使有人專門追尋,也隻知道他們行程艱難,沿途受到國民黨軍隊的堵截,土匪的侵擾,土豪劣坤武裝的襲擊,一路血一路火,他們緩慢而頑強地遵令向東南挺進。
走了二十多天以後,隨身帶的糧食吃光了,唯一生存的路子就是攻土圍子打糧。沿途的土豪早得了信息,早就逃向一些堅固的防守能力極強的土寨子,有的寨子就在山上,易守難攻,寨子裏的群眾把紅軍當作土匪,積極幫助守寨,每前進一步都很困難。
麻煩的還有沿途的土匪騷擾。大部隊開來他們就躲,連影子也看不見,一遇到先頭小股紅軍偵察隊或者是掉隊的傷病員,他們就一擁而上殺人搶槍搶彈藥。開始沒有防備的二十軍很吃了幾回虧,更可惡的是土匪還搶女人,一看到紅軍有家屬隨行,土匪就遠遠跟著,一到夜晚稍不留意,他們就殺死哨兵蒙了女人嘴巴背起就走,一路上遭他們的毒手也有幾次了。後來軍部就把所有婦女集中到部隊中間,派張苞帶一個連隨時保護,軍長說彥來打球不來仗,讓他就跟婦女一起行動,免得讓土匪抓走了可惜了個人才。
不巧的是翠娥近來懷上了兒子,肚皮一天天看著起了變化,連日的奔波累得她周身骨頭散了架一樣,可是她精神很好,還一再鼓勵其他婦女加油走,千萬莫掉隊,看得彥來鼻子一酸一酸的,又莫法幫她,就陪她一步一步地走,說到了興國就好了。
張興攻打一個叫狗肚皮寨子的時候最吃力。寨子裏有二十幾條步槍,加上土統火藥槍,地勢又險,紅軍攻到山腳他們就推擂石滾木,紅軍傷亡好多人費了三天才攻下來。
紅軍一攻進山寨後,後山上也吊下二十幾個人,有人帶著紅軍的軍帽口裏含著大刀,見了殺紅了眼的張興,領頭那人點頭招呼了一下,帶人就直往寨主大門衝,步槍打倒他們兩個人也不管不顧,領頭那人匣子槍一甩就打死三個守兵,其他守兵一哄而散,張興領人也殺了進去。
張興知道這是紅七軍的人來幫忙,兩股人馬也不照麵,各自清理戰場,一會兒就把殘留的守兵收拾完了,跑了的就讓他跑,紅軍也不追,就忙著去找屯糧的倉庫。
寨主橫叉叉被打死在大廳門口,旁邊躺的可能是他的管家和幾個家丁,一房子女人嚇得在間偏房裏發抖。張興也不管她們,當然也沒時間管她們,就忙著組織人運糧,看見領頭那紅軍中年模樣,臉上有幾顆白麻子在日光下閃,隻是笑嘻嘻地朝著張興望,也不叫人搶糧,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就主動叫白麻子讓他的人去擔點糧食,那人一笑說幫這點忙還要啥東西,眼睛卻盯著被打死的寨丁手裏的槍發光,張興一笑就說那槍支歸你們,糧歸我們二十軍。那人說好,就叫王排長說你帶人去收槍。
等彥來他們趕到山下時,張興已經把戰場都打掃幹淨了,糧食也運完了,張興說這糧夠全軍吃十來天的,真他娘的值了,彥來就問寨子裏存有藥品沒得?我這醫療隊名不副實,沒得藥開不起鍋了。彥來一問,張興想起老地主家中好象有個漆黑的藥櫃,當時看了一下也沒球看懂,就把情況說了,說你有用就去拿,快去快回,我在這兒等你。
彥來喜蹦蹦就往山上走,翠娥和一個家屬跟著就去,說你拿不動我們幫你拿。彥來本待要她們回去,一想讓她們去看看也好,找點婦女用的東西也方便,就沒開腔讓她們跟著去了。
此時天色已晚,隻有寨主廳裏還燈火通明,想來是紅七軍的戰友還沒走,就一路徑直朝大廳走,想找到張興說的藥櫃。
大廳裏發出一陣一陣女人的尖嚎。
彥來心裏一緊,悄悄摸到窗口向裏望。
燈火通明的大廳裏地板上七八個女人衣褲被剝得幹幹淨淨,一群人正在肆意輪奸她們。隻見一個大漢騎在個四十多歲全身赤裸的女人身上使勁,一邊大聲問:“說,說出你男人的金銀埋在哪裏?不說奸死你!”那女人無聲無息,隻是不停地喘,漢子又說:你男人以為老子混江龍人少,奈不何你這個狗肚皮寨,老子要的款半年沒交了……
這時門外有女人嘻嘻一笑,大聲說“攏了,走攏了。”
那群大漢一愣,回首相顧一笑,說又有人送菜上門了,就有漢子從女人肚皮上爬起來。
彥來知道是翠娥她們來了,急得不管不顧,高聲叫道:快跑!有土匪!
門口的女人一聲驚叫,回頭就往山下跑。
彥來轉身就藏進外間的小房間裏。
廳裏的土匪亂了窩,眼望白生生的女人又舍不得走,目光都望定領頭的白麻子混江龍,盼他拿個主意。
混江龍目露凶光,抽把刀在手上指著地上的中年女人說:“說,金銀都藏在哪裏?再不說就沒時間說了,留著陪葬吧!”
那女人尋死決心已下,脖子一扭不開口,漢子一刀刺向她的胸部,野蠻地旋動了幾下刀把,刀一抽,鮮血就噴射出來,把女人雪白的胸染紅了。混江龍又提刀走向廳角的女人,惡狠狠問:“你說不說?不說跟你媽下場一樣,說了給你留條活路,跟老子上山當壓寨夫人。”
地上的女人嚇得縮成一團,一雙手抱胸不是,掩下身也不是。
眾土匪就赤條條在女人麵前晃動下身,說不說就奸死你,叫你嚐嚐男人的鋼鞭。
出門的土匪沒看見翠娥她們,返身就挨房間找報訊的男人。
眼看土匪就要找攏了,廳外突然響起陣機槍聲,廳裏的土匪就七歪八倒地倒了一地,黑血濺得地上的女人一身斑斑點點的。
剩下的土匪褲子也沒穿就嚇跑了,逃得無影無蹤的。
張興帶著人罵罵咧咧闖進來,他看了滿地女人一眼,連忙幾步退了出去,大聲罵道:彥來!你個狗日的死到哪裏去了?張興一罵,其他的戰士就喊醫生。彥來摸黑一出來,張苞就說快走,下山,醫生娘子在山下哭了幾回了,怎麼都勸不住。
彥來不想走,說你慌個啥,屋裏的藥還沒拿呢,說著就返身進屋去整理那些藥,特別是槍傷刀傷創口藥,以後需要量大哩。
張苞隻好留下警戒,口裏一再催促喊快點,快點,掉了隊就不好辦了,醫生娘子還在哭哩。
此時遠遠地有女人哭聲漸行漸近。
彥來豎耳一聽,猛地聽出是他的女人,匆忙起身去迎,剛走到大院門口,翠娥已經一頭撲進門,見了彥來立即止了哭,一頭撲在彥來懷裏,嘴角扯動了一下要笑,不知怎麼肩頭一聳又哭起來。這回是哭中帶笑,笑中帶哭,邊捶打著彥來的肩說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你不下山,也不讓人捎個信。
彥來一邊撫弄著她的長發,一邊拍打著她的背,等她哭夠了才問:“黑老張沒告訴你我在山上收藥?”
“告訴了。”
“那你哭個啥?”
“我看大家都回來了,隻有你沒回來,以為你……你犧牲了,黑老張騙我哩。”
彥來想逗她一下,就說人都犧牲了,你還上山來幹啥?幫我收屍喲?
女人抬頭望了他一眼,頭往他懷裏一拱,抽泣說:“你不在了,我也不活了,”話沒說完手不自覺去軍衣口袋邊摸索了一下。
彥來一驚,伸手往她口袋裏一探,竟然掏出一根粗粗的繩子,問:都準備好了?
女人一點頭,立刻發聲悲嚎。
彥來不知怎麼心裏就是一酸,沒想到在他心裏一直沒占多大地位的女人竟是如此貞烈,在她心裏把自己看得如此重。能夠為自己舍去生命的人,恐怕隻有她一個人了。借著慘白的月光他看清了女人長發覆蓋的皎潔的臉,一雙淚眼死死地盯著自己,生怕她的男人化成輕煙飄走了一樣。
彥來閉上眼在她的淚眼上深深一吻。
從此這女人就深深印在他的心上,幾十年後彥來都分明地記得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
彥來和女人急忙收拾好藥材背下山去。
張興很快也帶人走了。
這一走就留下了隱患。
由於被打死的土匪中間有人戴有紅軍的帽子,那些被強奸的女人和後來晚些時候回來的當地人就說紅軍殺了紅軍,又有人說二十軍把趕來幫忙的紅軍殺了,目的是想獨吞土地主隱藏的金銀。當然也有清醒的女人,說二十軍殺的是土匪,對她們有救命之恩。於是人言洶洶,各說不一。幾十年後文化革命暴發,這信息就被人利用,各取所需,結論就大不一樣了。當然,這是後話。
肖大鵬、曾炳春等人打打停停,邊打邊走,途中經過幾多艱辛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隊伍拖得很疲,很乏,象掩擋不住的洪流,連帶兩岸衝下的泥沙流淌,他們隻有一個信念:照河西部隊總指揮的指示前進,無論如何要到達指定的集合地點。
六月中旬,這支頑強的隊伍終於到達興國。
當夜,一騎快馬傳來總前委命令,令二十軍繼續向東南轉移,目的地是於都。
紅二十軍得到命令後在興國休整了幾天,全軍人馬彙集齊備即向於都進發。
行軍中也有喜事發生。曾炳春的老婆生了,是個小子。由於長途行軍勞累,曾嫂又要強,孩子生下來不足月,皮膚起皺幹瘦幹瘦的。曾炳春作了老子十分高興,見道路兩旁花兒爭先恐後地開放,小草鼓足了勁兒地向上竄,脫口就給兒子取了個個名叫曾向上。彥來一聽就稱讚,連聲說了三個好字,說爭取向上,時時進步,現在就叫你兒好生爭取保養身體,一天長一斤肉,到了於都就成胖兒子了。
翠娥天天陪著曾嫂,有時還幫忙抬一陣擔架。躺在擔架上的曾嫂過意不去,看她也大起個肚子,就笑話她說真把兒壓出來了,醫療隊又要添副擔架了。翠娥臉薄,說大姐你莫說了,我是粗人,這點體力活難不倒我。
張苞還是奉命保護婦女老弱,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跑得歡歡的,就象放了籠頭的小馬駒,一會兒前頭開路,一會兒停在路邊問醫送食,大家都說這小子不錯,到了於都肯定幫他找個小媳婦,讓他照顧媳婦肯定錯不了。
一路上倒沒再遇土匪。使張苞擔心的是口糧又快沒有了。他不好再向軍部開口,他知道全軍都快斷糧了,就隻盼著再去打個土圍子或者買點糧食什麼的,不然這些老弱就拖不走了。
彥來的擔子更重。天天來找的傷病員越來越多,明明認得出病,可就是沒藥,這是當大夫最大的悲哀。幸好彥來是祖傳的中醫,他就沿途找藥。好多藥材他隻聽祖父口裏說過,沒有親眼見過,有些書本上倒是見過,又沒見過實物,他就一邊找,一邊嚐,自己調笑說神農嚐百草,如今我彥來是又嚐百草又嚐戰亂,苦嗬。來看媳婦的曾炳春無意中聽了就說:你和神農不同,你還嚐了禁果,甜嗬。翠娥不懂,就問啥叫禁果,是不是就是我們喊的金果兒?看她一臉天真的樣兒,彥來和老曾都忍不住笑,笑得壞壞的,翠娥一臉羞紅,掩著臉就走,說你們讀書人就是壞,壞得不同。
沒有幾天,嚐金果還真嚐出了問題。
那是株葉子針刺一般的植物,長有暗紅色的結實果實,長的地方很陰濕,根在地下埋得很深,彥來把它挖出來後把果實放在口裏嚼了很久,味道辛辣中有點回甜,無刺激,無有毒反映。他就把這植物熬了半鍋,本想讓饑餓的人先每人喝一碗,想了想為了穩當起見,他自己先喝了一碗。
這一喝下去,躺在草地上就再也沒醒,一臉潮紅一臉虛汗,隻是鼻翼還在扇動,還有口氣沒落。
醫生都倒了,還有誰能有能耐醫醫生?
大部隊在路上源源不斷地過,婦女和病號們都不走了,團團把他們的醫生圍起來,翠娥伏在彥來身上哭,不斷哭叫想把他丈夫喚醒。張苞在地上走來踱去的,卻想不出任何辦法。警衛連問他怎麼辦,說幹脆整副木擔架抬起走,不要離了部隊誤了行程。張苞突然發了脾氣,說我這點常識還是有的,這是中毒,中毒的人不立刻急救,抬走還不是抬個死人走?說完自己倒先哭了起來,到底還是個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