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過河與否的爭論(1 / 3)

三四月間南風起了,好多莊稼開始變得焦黃,棗花落盡,桐葉蓬蓬鬆鬆成片成片生出來。

去上海彙報的人卻沒有書信轉回。

項英領導的中共蘇區中央局沒有坐等,他們在積極著手解決富田發生的問題。

項英剛從上海抵達寧都黃陂村,聽彙報說清查“AB”團成果很大,心裏也很高興,因為當時蘇共肅反風頭正勁,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上海的中央,中共中央派項英出任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項英何嚐又不想立下一個奇功?但“AB”團一下牽連出了那麼多黨的幹部,不得不使項英陷入了沉思。那些都是早年參加革命甚至黨一成立就加入了組織的老同誌,說他們是反革命的“AB”團,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如果說他們有意顛覆他們自己組建的共產黨,那麼他們不如開始就組建“AB”團,根本就不參加共產黨?一旦人有了自己的理想與追求,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何況這一整批人大多數項英是了解的。

正巧有幾個專門從富田趕來的被清查過的人正在前廳鬧吵吵的,說是要找中央蘇區的領導討個說法,不給平反就不回去。

項英就在門口聽。

當時對富田事件蘇區中央局還沒作決定,有個秘書在跟他們談一些恐嚇的話,試圖把他們嚇回去。

室內的氣氛搞得很緊張,進屋談話的人立時就想起了當時被刑訊的情景。他們本來聽說來了個新書記,可能對富田事件會重新評估,就來看看風頭,所以完全可以說是外強中幹,當地老表叫做“雞公屙屎頭節硬”。

正是因為同樣原因,接待的秘書也摸不清新來書記的態度觀點,心想按原來的方針辦事不得錯,也就聲色俱厲地大聲喝斥,說是可惜當時沒把你們這些反革命“AB”團整死搞殘,事情過去才沒幾天就想翻案,反了你們了。罵得那幾個人掉頭就要走,秘書年青氣盛,又見項代書記就在門口不表態,立即大喝一聲:回來!那幾人就不敢走了,惴惴地走了回來,秘書拿出一張紙作記錄狀,問了聲“姓名、年齡”,幾個看風頭的人立馬蔫了。

項英知道這些事不好表態,表態就等於中央局作決定,自己下車伊始不好放炮,就回辦公室辦事,讓獨當一麵的秘書去處理。

不料一直到了黃昏時候,項英發現那事還沒完,就直接推門進了臨時審訊室,看見主審人員已經換了,受審那幾個鳴冤者已經神光褪盡,猶如犯人一般了。

口供上又供出了一大串人名。

也不知道這些人怎麼就嚇成了這個樣子。

項英看著口供上供出的段良弼、李白英等人,心裏突然想做一個實驗,就馬著臉問:還有個人怎麼不交待?那幾個望著他不知他的意思,隻好顫顫兢兢不開口。項英又說:不交待的後果你們是知道的,在富田你們是嚐試過的喲。秘書更來勁了,就夥著幾個人在旁邊吆喝,有幾個陪審還下去要動手。

那幾個人趕快說我們願意講,願意講。

說完又不開腔,因為他們不知道指的是誰。

兩旁陪審又是一陣吆喝。

“我實在想不起了,請首長提醒。”其中有個瘦子怕受刑,就自動請示說。

“項英。”項英輕輕提醒。

“對,對,對,我怎麼把他忘記了呢,就是項英介紹我參加‘AB’團的。”

項英就點頭笑,鼓勵說交待得好,交待得好,你們其餘幾個人呢?也怕是項英介紹的吧?

又有幾個人怕受皮肉之苦,連連點頭說是,那個龜兒子項英把我害慘了,他不介紹我我還沒得今天。

也有兩個人整死不承認,說不認識項英。

項英心裏有些感歎,覺得到底還有正氣在人心,不願亂咬人的人也還大有人在,正想叫他兩人先回去,其中一個就說:唐(項)英跟周三結婚還是我介紹的,唐英是我姨妹,她怎麼會介紹我?

另一個呸了一聲罵道:“劉建你別裝瘋賣傻,說共產黨員見麵不識項英我承認,若說不知道他的大名我就不相信了。但我堅信,項英同誌決不是‘AB’團,更扯不上介紹我。”

項英就問:“你叫什麼名字?”

“劉興漢”那人大聲說,大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味道。

其他的人就齊口說我們本來不願意來,就是劉興漢慫恿我們來的,要找就找他。

項英這時心裏好難過,心想這些人哪裏值得肅整嗬,留在組織無益,清除出去更無益,但心裏默默記下了劉興漢的名字。以後項英組建新四軍,還派專人從安徽回來找他,劉興漢領一百多人投他,在抗日鬥爭中立了大功,不過這是後話了。

項英揮手讓他們全部回去,什麼解釋也沒有,隻是說你們再耐心些等。

不久,就有了以蘇區中央局名義發出的《對富田事變的決議》,緊接著又發了二月十九日的《通告》。

項英明確表態:富田事件的製造者、參與者和紅一軍團總前委雙方都有錯誤,不應該以鬥爭的方法解決,而應該用教育、會議的方法解決問題。

黃陂的蘇區中央局臨時會議室裏懸著當地手藝並不高明的土藝術家繪製的馬克思、列寧的畫像,望著這兩個誰也不認識的洋人,信教的人說是共產黨的洋耶穌,不過當中土布染成的紅旗倒十分鮮豔,手工綴上的黃布剪的鐮刀斧頭(後來改成了鐵錘)讓人一下就認出了那代表工農群眾,牆角有點潮,因此牆下部分有明顯的水痕和斑點。

這一切沒有掩蓋住會議的莊重。

項英叫了聲同誌們,就說我先給大家講個笑話。“大家都曉著中國有個孔老夫子,他老人家有個學生叫曾參,這個曾參呢品性很好,是個隻做好事不做壞事的人,在群眾中口碑很好。有一天,有人對曾參的母親說:你兒子在街上殺人了。老太太怎麼也不相信,她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後來又來了個人,給她講的還是這個消息。老太太就有點懷疑了,一個人講錯了,不可能第二個了錯吧?就在這個時候,第三個人進來了,這個人還是她的鄰居,那人一見老太太就說不得了,你兒子殺人了。可惜了那麼好品性的人喲,毀了。這個人一說,老太太就相信了。後來呢?老太太的兒子安安靜靜回來了,什麼事也沒有,大家一問,才知道殺人的人也叫曾參,但不是老太太的兒子。同誌們呀……”項英拍了拍手,又說:“這是中國古代的一個老故事,就叫三人成虎。”

說罷臉色一靜,就問大家有啥感想,見沒人答腔,接著就說我們是共產黨,是為老百姓辦事的,我們這裏有沒有三人成虎的現象?我看有嘛,影響還是不小嘛。有的還是兩人成虎,甚至一個人把好人說成老虎就根據他的說法讓在座的同誌們定了性的。口安 ?你們還不懂?不懂我提醒你們,清“AB”團麼,單靠一兩個人的揭發我看是定不了案的,揭發的人也很複雜嘛,有的人受刑不過胡招,有的人圖報複,也有人想把共產黨的水搞渾,好摸魚嘛,當然也有說實話的,我們的隊伍中間確實也有不純分子嘛,但是,我們一定要把好人壞人分開,自己莫要先亂了陣腳喲,老表同誌們。

會堂裏一下安靜了,大家都知道接觸到了敏感問題,也有對幾天前蘇區中央局發的兩個文件不理解,就想聽代理書記講一講道理,光憑一個並不逗人笑的故事畢竟不解決問題。

項英卻沒有講道理。

他笑著問大家:你們看我項英像不像“AB”團的人?不象?怎麼個不像法?昨天就同時有幾個人揭發我嘛。

接著就講昨天下午發生的事。

同誌們當然會說,那是誘供,你自己有意讓人家說的嘛。是呀,原來富田發生的事,誰又能保證沒有這種現象?我們的古人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共產黨的聖人馬克思也說一切表象都是虛的,洞穿了一切虛偽的外衣才能找到世象的本質。大家請想一想,目前國民黨大軍壓境,當然我們粉碎了他們的第一次大圍剿,他們肯定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嘛,大敵當前,我們的同誌是團結好還是相互鬥爭好?對富田事件怎麼處理才對我們共產黨有利?我也講不好,不講了,請大家討論一下。

激烈的討論開始了。

其實,江西本地的同誌大多數還是同情受到肅整的同誌的,隻是平常不敢講罷了。

抽煙的掏出了煙荷包,吐得滿屋霧氣騰騰,原來受親戚朋友牽連不敢講話的眉頭也舒展了,整個會議室話聲呱呱呱地猶如開春後池塘邊那片被驚動了的蛙聲,一陣連一陣響個不停。

幾乎所有的人都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大家都讚同蘇區中央局先前發的兩個文件,認為富田事件的領導人提出“打倒毛澤東,擁護朱、彭、黃”的口號和偽造毛澤東總政委的信肯定是不對的,但事出有因,而總前委在富田的肅反顯然擴大化,是激起事變的誘因,現在是妥善處理富田事件的最佳時候了。

項英適時阻止了大家的討論,他要作總結了。

這次項英態度嚴肅,認認真真總結了富田事件的起因和後果,中間運用了大量的馬列原話進行分析,把與會代表聽得一愣一愣的,想不到他馬列主義水平那麼高,難怪他不講則罷,一講就是一大套。也不曉得他記性哪裏會有那麼好,馬克思的話一背就是好久,好像昨天夜晚才和老馬擺過龍門陣,今天一早就重複樣。連老馬講話時的標點符號都沒有忘記。至於列寧更是他的老熟人,老馬在德國,離我們中國太遠,中間隔了個千山萬水,而列寧則是我們的鄰居,他對中國最大的恩惠就是除掉他們的皇帝硬加在中國人民身上的不平等條約,列寧也說中國人民要團結起來,兄弟家莫要爭吵,他的話管得到富田以至全國發生的事,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嘛。

項英最後說:“這個和事佬我們當定了,這也是蘇區中央局不容推辭的責任。”

會後經中央局討論決定,同時派人通知就在寧都的總前委和河西的富田事變領導人及紅二十軍領導,要他們按指定時間到黃陂開會,由蘇區中央局主持以會議方式解決雙方問題。

信送到河西的紅二十軍以後,引起了二十軍贛西南省行委領導人一片混亂。

李白芳說:自古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這是誘敵之計,我們隻要一去,肯定成為階下囚,到那時喊冤的機會都沒有。

大多數人都同意,說你們一走,我們這邊保準群龍無首,說個不好聽的話,如果把你們一抓一殺,我們不是連翻老本的本錢也遭收了麼?去不得,去不得。

軍政治部主任謝漢昌同意李白芳的觀點。說是人在部隊猶如魚入大海,隻要一離開二十軍的勢力範圍,立馬就會成為他人刀俎之下的死魚,人家想割哪一塊就割哪一塊,想死的就去,我肯定留下來帶兵,以實際行動改正錯誤多打幾次勝仗,以贖前罪。

鑒於大家想法不統一,省行委和紅二十軍領導人主動召開了一次征求意見決定行動的會議,會議是在二十軍軍部臨時借用的一個舊戲台上召開的。

天上沒有雲,天空中一片沉重暗淡的鉛灰色,死死板板毫無變化,門外一片蒼涼蕭索,房屋、村莊灰撲撲的,行人很少,滿街是戴八角帽綴紅星的兵,幾行人行色匆匆進了舊戲院發黑的破木門。

天上和野外的風吹得一陣比一陣緊。

會議是總前委和蘇區中央局重新委任的政委曾炳春主持的。

會上李白芳、謝漢昌首先發言,他們闡明了自己的觀點,後來又說聽從黨組織決定,不管組織作出任何決定,他們都堅決服從。

持反對意見的是劉敵。他主張去,堅決要去,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找個地方擺事實,到哪兒去講道理?他說明明是我們有理,人一不去,不就是自己心虛,顯得理屈詞窮了麼?

那天風刮得凶,天氣很冷,劉敵爭得凶巴巴的,牙腮骨都咬緊了,額頭上全是細細的汗粒,一顆一顆排得密密麻麻的,曾炳春順手把身前那杯已經沒有熱氣冒出來的開水往他身前一推,說老劉慢慢來,不著急,語氣溫吞吞的,象在勸人莫鬧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