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過河與否的爭論(3 / 3)

毛澤東則堅決反對,他主張根據有利地形,誘敵深入,依靠根據地的軍民集中兵力反“圍剿”。他的主張隻得到朱德、譚震林等少數人的支持。

毛澤東處變不驚,他建議擴大會議範圍,讓帶兵的各軍軍長、政委、參謀長和政治部主任都來參加會議並得到允許。

會上許多紅軍高級幹部發言,他們都支持毛澤東的正確主張。

這種變少數為多數的辦法使毛澤東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提高了領導藝術,以後的遵義會上他就成功地運用了這一藝術,再次登上最高領導階層。

會上有個叫周以栗的紅軍高級指揮員根據第一次反“圍剿”勝利的實際經驗,鮮明提出了“窮山溝也有馬列主義”的觀點,提出了毛澤東從實踐出發,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創立革命根據地,指揮紅軍打勝仗,他實踐的就是馬克思主義。

爭議的結果是毛澤東的正確決定獲得勝利,從第二次反“圍剿”的勝利來看,毛澤東的戰略確實是正確的。

大幕落下了。

會後經任弼時等人報請,中共中央撤消了項英蘇區中央局代書記的職務,由毛澤東接任。

四月十八日,遵照項英指示前來參加會議的贛西南特委負責人和富田事變領導人流過贛江,一頭撞向蘇區中央局所在地青壙村。

他們根本不知道青壙村發生的變化。

四月的那個早晨霧氣彌天,路上接觸到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棵草都浸滿露水,地麵很潮,似乎騰出一派氤氳之氣,與天上的霧連在一起四周就成了濃濃的乳白,人在霧氣中穿行像魚在水裏遊一樣。遠處河灘上的柚樹看不見,可以從空氣裏感受到它們濃烈的醇香,近處的樹穩穩約約,樹枝樹幹上不時有積水滴下,水珠無聲無息就被沙土吸收了。聽到江水拍岸的聲音時,河灘就近了。

四月早晨的那場霧吞沒了一切。

幾十年後我們想撥開那層曆史的迷霧尋找劉敵等人過江後的蹤跡已經很難了。

所有有關官方文獻大多語焉不祥,我們隻知道他們一進青壙村便被一網打盡,等待他們的是以周以栗為首的審判委員會。

他們還沒過河審判委員會就成立了。

於是我們開始查閱周以栗的相關資料。

最先發現的是他在一九三一年八月十二日寫的一篇報導。他寫此文的時間與他在青壙村處理劉案相差不遠。文章是在方麵軍總政治部發的《黃陂戰鬥捷報》中找到了,他寫到:

我紅軍於八月七日在良村、蓮塘消滅敵人之第三路進擊軍兩師,取得第一步勝利後,接著於八月十一日在黃陂擊潰敵之毛炳文師全部,繳得步槍三千五百餘支,手提花機槍、水旱機關槍百餘挺,無線電機一架,其他軍用品無數,俘虜官兵六千餘人。黃陂戰爭,我軍開始猛攻,隻一個鍾頭即將敵師全部打敗。

文章雖然和我們查找的內容無關,卻可以從文風簡潔準確中看出周以栗的為人和作風。短短一百六七十字就將紅一方麵軍在蓮塘、良村和黃陂的三戰三捷描繪得清清楚楚,文中有事實有數據,最後文尾一句總結,用時間概念一卡,一場大戰幾十年後都能分明地呈現在讀者麵前。

各種資料彙齊後,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周以栗,湖南長沙人,字子慎,少家貧,然聰敏好學,多思而慎言。家譜記載該子生於一八九七年,比同是湖南人的毛澤東小四歲。一九二四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二五年受中央指派,任國民黨湖南省黨部的中共黨團書記,從事工農運動,在那裏與當時擔任國民黨候補中央執行委員並代理中宣部部長的毛澤東相識相知。一九二七年一月與毛澤東等一起在武漢創辦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一年之後,受黨委派任中共河南省委書記,領導河南農民武裝起義。一九三0年任紅一方麵軍總前委委員、政治部主任,一九三一年任紅軍總前委組織部部長,瑞金紅軍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政治部主任,一九三四年十月去上海治病,途中遇國民黨政府軍隊,在戰鬥中犧牲。

在周以栗短短的三十七年中,我們需要檢錄出來的是三0年和三一年的經曆。

隻要看看他當時擔任的職務,我們就不禁為過河赴會的劉敵、謝漢昌等人捏把冷汗。

那兩年周以栗擔任的正是富田事變參與者與領導者極力反對和指控的一方麵軍總前委中的要職。而中央的定性又極為肯定,對他們的處理結果可想而知。

但想象畢竟不能代替事實。

官方文獻既沒有具體的記載,我們就想,能否追尋古人的修史原則“禮失,求諸野”?太史公司馬遷修《史記》又有多少具體的文字依據?於是就去富田、寧都一帶找鄉間野老、政府有關修史辦了解,結果都是明確的:死了。所有過河開會的人俱被處以極刑。但是具體的過程人說人異,有的講述人掩麵失聲,有的人麻木無情,有人直言聽人轉述,但是他們的發言我發覺都並不可全信,好像講的是一個傳說,一個故事,一段未了的情,一樁不該了卻卻了卻了的冤案。

正當我們彷徨無計無從下筆續寫的時候,有朋友自香港寄來了一本叫《枉思錄》的書,書是香港運致出版社出的,作者叫洪均,當過蘇區中央局的記錄員,紅軍長征時未隨隊出發,後來做豬棕生意於港滬之間,發了財後定居香港,不問政事很久了。

《枉思錄》中詳細記錄了劉敵等人過河後的情況,暫且抄錄於下,亦隻作一家之言:

四月十八日上午,餘在夥房覓一盛水物,突見謝大壯等人直奔屋後存穀籮處,動手即解去籮上之繩索,不久即獲一大把。餘笑曰:昨日開會剛殺過豬,汝等又來尋繩捆豬耶?隻恐市上豬價上漲也。謝大壯亦笑答曰:殺不殺豬稍候汝可知之,勿喧嘩,有好戲看。

謝之言論餘尚不及理會,忽聞正廳人聲嚷嚷,趕到一看,不禁大驚,隻見富田事件肇事者謝君漢昌、劉君敵等一行人端坐廳上,有以帽代扇而取風者,有飲茶閑談若常人者,人人皆自若而不知大禍之將至,可悲也。

俄傾,有護衛兵至,餘聽劉君問曰:項代書記安在?吾等皆奉彼之命過河赴會,願早見為宜。護兵曰:項書記正開會,囑汝等喝完茶休息片刻亦去開會,三人可在會議上發言,其餘宜靜聽。說畢伸手曰:大會規矩會上不帶武器,若有短槍者請上繳。旋即有護兵二人收武器。餘記得帶有武器者唯三人,除劉謝而外,尚有一中年者。三人皆奉命繳槍,唯劉君有預感,臉色幾經變化,繳槍時說了一句:今我以誠待君,望君以誠相報耳。

眾人又閑坐片刻,中有一個腹脹欲小解,起身行將出門,謝大壯持槍當門阻攔曰:回去,勿稍動!謝劉等正驚愕間,謝率十幾人持短槍匕首水湧而進。謝等原備繩索統統派上用場,遂將劉謝一行約十人紛紛上綁,若捆待殺之豬然。劉等大呼:“吾等奉蘇區中央局之命而來,何罪之有?”“上海中央尚不罪我,汝等敢抗中央乎?”

吵嚷之聲震動房宇,謝等不聞不問,直將劉謝一行拖押至西廳。

西廳上首白布鋪桌,後牆上有字曰:“富田事變審判大會”,字顯墨色,用很見功底之楷書匆匆而成,有遺墨染紙,流淌若血。

會標下端坐以周君以栗為首之大審判官。因項英此時已被取消職務,故原中央局出席者僅一人,其餘皆來自方麵軍總前委,人人臉帶寒霜,正襟危坐,視階下囚如寇仇。

劉謝等人或坐或站,口中嚷嚷不休,無非要見項英說話等等。

周君昂然而起,大聲朗讀昨日“三人團”傳達之中央精神與對富田事變之決定,試圖鎮住嘈雜之氣氛。

劉敵等人不信,說中央決不會昏憒至此,定是汝等冒充中央行事,豈不怕將來追究汝之責任乎?其中亦有漫罵者曰:什麼雞巴鳥中央,朝令夕改,令人無所適從。

周君一聲斷喝:“劉敵,汝知罪乎?”

劉敵朗聲答曰:“劉敵無罪!”

“汝參加AB團率眾造反,豈可稱無罪?”

“劉敵從未聽說過什麼AB團,更談不上去參加,至於‘聚眾’倒是事實,但說不上什麼‘造反’,聚眾僅為主持公道,為爾等糾正錯案耳。劉敵一生錯誤尚多,願作批評與自我批評。餘自謂坦蕩一生,身心俱貢獻與共產黨,問心無愧。“

“你引二十軍渡河而西,不服軍令,分裂紅軍,投奔白匪,這又作何解釋?”

“餘引軍渡河,實為避免總前委派兵攻擊,目的在於避免紅軍內部自相殘殺。當時考慮不周,沒想到二十軍一撤,必然在軍事上留一真空地帶,極易被白軍利用。幸喜未造成惡果,此實餘之一大錯也。故餘謂引軍而西非分裂也,實為避免分裂也。至於說到投奔白匪,那更不是事實,想我二十軍渡河以來,三次配合廣西開來的紅七軍奔襲白軍,獲三戰三勝之戰績,試問欲投白匪之人還會重創白匪麼?君慎思之。”

審問者無言。

陪審中一中等身材目光森森者拍案而起,繼而大聲駁斥而近竭斯底裏。餘細審視而不識,問旁人,答曰:此李韶九也,前番肅查富田之AB團而名動贛西南,君其不識耶?李君見道理上駁不倒諸人,即改一進攻方式,問劉曰:“敢問君婚配否?有無子嗣?”劉答得也妙,一語即阻之曰:“君多問無益。吾嚐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此餘之謂也。”

李無言而視之良久,曰:劉敵,汝若承認參加AB團,寫一自首,吾等可放爾生還,不然死無葬身之地矣。

劉敵亦知已到最後關頭,即垂頭閉目,亦無言,若老僧入定然。

審判者不願多等,群起而詰問,劉敵不應,若審石人。

良久,周君怒極,起身宣判曰:處AB團骨幹、分裂紅軍之罪魁劉敵死刑,立即執行。

劉君即被拖出西廳,死於亂刀之下。

至死未發一言。

餘好奇,問眾人是何原因,至死竟無申明?有人答曰:蓋無言可說也。人言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劉敵此時明知自己處境,應是有理無理俱該死,勝於遇亂兵也。辨亦無益。

我們從調查中了解到劉敵是第一個被當場處決的幹部,原來猜想他一定會有個慷慨壯烈的死法,不是暴跳如雪,就會大喊口號,沒想到他會一言不發,似乎死得悲哀。無聲無息,也許也是大澈大悟?

處決劉敵其實是殺了隻雞,目的是要震懾那些一同過河的猴子。猴子不投降也就成了雞。

周以栗把他們一一審訊之後,得到的效果很不佳,他們沒有一個人承認是AB團。

四月十九日,蘇區中央局向上海的黨中央寫出書麵報告,說“富田事變已被解決。”

剩下來的就是餘波了。

被捕的贛西南特委負責人和事變領導者被逐一刑訊,沒有得到任何有益的口供之後,不久被先後處決。

李韶九又回來了,重新被派到富田繼續“肅反”。

蘇區中央局由毛澤東任書記後,對原中央局進行改組,增補任弼時任中共中央蘇區中央局委員,組織部部長。王稼祥任中共中央蘇區中央局委員,中國工農紅軍總政治部主任。

顧作霖任共青團(少共)蘇區中央局書記兼列寧團校校長。

事情到此還沒有完結,有人還記得謝漢昌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你殺嘛,我們江西地方幹部是殺不完的。”沒人理他反而順手捅了他一刀,他嘖了口血,吼道:“二十軍還在河對岸,他們會報仇,會來報仇的。”

接連幾刀送了謝漢昌的命,行刑的人和觀眾卻記下了他的話。

河東、河西從此不得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