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中央的決定(1 / 3)

上海。一月的冷風從海麵吹來,易爾士覺得很冷。天上的雲一團一團的聚集,令人想起剛在南方聽到過的諺語,“天上砣砣雲,地下白骨生”。那片被血與火洗過的貧脊土地上常常有瘦得皮包骨頭的孩子在唱,有垂死的老人扁著沒有牙齒的嘴在念叨。易爾士有些無奈地對分手告別留下等交通員安排的段良弼道了聲珍重,說富田發生的情況我會原原本本向中央寫出彙報,我這方麵你放心,你自己把省行委的彙報材料整理好,估計要不了幾天,中央自然會派人來找你的。

後來易爾士果然做到了他說的話。

不過事過境遷,他說的什麼寫的什麼都不重要了。

易爾士臨走時還給段良弼買了個柳條箱,就是那種用藤條編的漂得白白生生的箱子,又大又輕,表麵很華麗,各種階層的人都可以用。

有人帶著他走過大馬路,繞過很多石庫門插進一條橫巷,到中共中央在重慶路英租界租的一層樓的房間裏安頓下來。

沒幾天房間裏來了兩個人。

領頭的那人三十歲的樣子,一幅厚底眼鏡架在高高的鼻梁上,鼻子下邊是剛剛刮過胡須的上唇,由於原來的髭須濃黑,在上唇留下隱隱可見的淡色的粗毛孔,因此顯得老成持重。他就是剛從敵人監獄裏出來不久的任弼時同誌,時任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書記,當時簡稱少共書記,最近新增補成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

緊跟進來的是個單薄瘦削的青年人,一看就斯斯文文的,有幅學者或者詩人的作派。他剛從俄國中山大學留學歸來,擔任全國總工會幹事,正在編《勞動報》,中央有意讓弼時同誌帶帶他,所以他也來了。他叫秦邦憲,就是後來黨史上大名鼎鼎的博古,不過他當時鋒芒未露,是作為任弼時的助手來的。

房間裏一共隻有兩隻老式茶杯,有一隻還沒有蓋子,段良弼為了禮貌,兩個中央大員一進房就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開水,一人一杯白開水。段良弼沒有錢買茶葉,茶葉從清初起就是一種奢侈品,一個等待中央處分的幹部是不敢享有的。任弼時本身就有肺病,又兩次坐過敵人的監,因此理解段良弼的處境,很帶同情地看著段良倒水時有點顫抖的手,看他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樣子,任弼時心底升起陣憐憫與同情,冷冷的目光裏卻什麼也沒有表露出來。

秦邦憲年輕,又剛從俄國回來,他有點計厭那旅店的帶油漬的家什,他不習慣唱白開水,他吃慣了俄國的黑麵包幹,喝慣了紅菜湯,雖然說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畢竟習慣了的,湯裏頭總浮著幾片菜葉,開水裏什麼也沒有。

段良弼一個人在講。

他感到了天堂裏最後的審判那種逼人的氣息,雖然還談不上審判。麵前的鐵麵人進屋自我介紹以後就沒開過口,他們隻是聽。

段良弼就講。講得他自己渾身不自在,全身有汗不知不覺湧出來,像蟲在身上爬,難受極了,一點也沒有受了委曲見到母親那種感覺。在沒有見到中央來人以前,段良弼確實感到滿懷委屈,像在外受了欺負的孩子,千方百計要回家尋找母親,尋找庇護。見到中央來人,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不是母親唯一的兒子,與他鬥爭的另一方同樣也是母親的兒子,母親決不會因為哪個兒子搶先告狀就偏袒他,護佑他。他甚至感到母親的處理不一定會依照公允、天理,而是會想方設法照顧兩個兒子的利益,不會讓其中的任何一個吃虧,心裏又祈禱但願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正確不正確,隻是感到講得很難,幾次無意識地停下來,把混亂的思維整理得有條理了再講。

秦邦憲用本淺絳色的拍紙簿記錄著,鼻頭上微微冒出汗來。

任弼時佝僂著腰,雙手縮在棉衣袖口裏,臉上毫無表情,隻有一雙眼睛在厚玻璃瓶底一樣的眼鏡片後發著後人叫著睿智的光。

段良弼感到口幹舌燥,嘴裏象充滿了白沫,舌頭在費力地攪動,嘴唇像裂開一道一道的口子,空氣中布滿的沙塵一點一點填了進去。

他不由自主,大腦一片空白,目光死死盯在秦邦憲身前那杯白開水上。

他知道房間裏再也找不出空杯子了,真的連能盛水的器皿也找不出來了。他太想喝水了。他嘴唇在動,心在動,隻有目光死死盯著那杯水一動不動。

段良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出於生物本能地伸出手,端起眼睛裏的那杯水一飲而盡。

隨後就盯著空杯子忘了講話。

聽的人就盯著他看,不明白講的人怎麼會這麼渴,渴得忘了應有的禮數。

段良弼接著又講。

任弼時不動聲色,把自己身前那杯有蓋子蓋著的水輕輕推了過去。

西窗出現一片暮色的時候,老段的陳述終於告了個段落,秦邦憲已經合上筆記本,估計應該彙報的東西也差不多該講完了。任弼時卻發現老段的手不時去搔褲襠下部,一抓一搔極不雅觀。老任回頭一看秦邦憲,秦邦憲也注意到了,眉頭一皺就說:老段,平時注意點衛生,不要惹了一身虱子,這床以後還有人住的。

段良弼幹脆就沒聽懂秦邦憲的話。

他完成了在大腦裏醞釀了很久的東西,好象剛把發酵的酒糟一點一點從腦海裏摳出來,摳得他費盡了最後一點精力,酒糟倒騰空了,該填補的地方卻沒有東西去裝填,留下的是一片空白。

他隻是感覺到還有什麼事沒做完。

同時感到下身沉甸甸的有種墜脹的感覺,就不由自主動手去搔,明明知道有人看著,他還是忍不住,那是種抵擋不住的誘惑。他終於摸過那團鼓鼓囊囊的東西,在襠下接觸到了那堆捆紮得整整齊齊的堅硬的物品,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件還沒幹的大事。

當著中央領導人的麵解開褲頭掏出那個黑油油髒乎乎的黃布褡褳時,黃布已經變成說不出是什麼顏色了,斑斑點點中汗漬和尿液浸成了地圖樣的不規則圖形,帶著一股強烈的臊氣。任弼時和秦邦憲怎麼也搞不明白老段襠下會像女人一樣藏有個物件,就見老段“咚”地一聲把褡褳扔在桌上,震得茶杯蓋也“咚”的一聲滑在桌麵上。老段就動手去解褡褳上的疙瘩,有兩個疙瘩實在解不開,老段就俯下身用嘴去咬,牙齒咬得緊,腮幫子就一鼓一鼓的。所有的結都讓他搗開了,他就望著兩位領導古怪地笑,笑得毫無感情,令人毛骨森森的。

老段提起褡褳的一頭一抖,幾塊黃橙橙的金磚“咚咚咚”掉在桌子上。

“八十兩”段良弼長長出了口氣,一下子癱坐在小床上,“我的任務完成了。”

當時中央正處於財政艱難時期,江西老表的黃金不異於雪中送炭。隨黃金同時上交的,還有封段良弼親自寫的《富田事變前後詳情》。

任弼時鐵板一樣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暮色很濃,遠處亮起了昏黃的街燈,房間裏的尿臊味很重,借著天邊的那抹白光還可以看到人們相互間模模糊糊的輪廓,牆角的木裝板有些潮了,發散著朽木的氣息,門窗外的雲很厚,不清不楚在浮動著,象重重地壓在人心上。

任弼時和秦邦憲踏著黑暗的邊沿走出屋間時,客氣地和段良弼握手道別。這也許隻是人際交往間的禮數,也許是有教養人的一種習慣,從大山裏來的段良弼卻深深地感到一種溫暖,似乎看到了天邊那絲曙光。

以後幾天便是蠻有信心的等待。

段良弼想起兩位領導看到金子便發出金子般閃光的眼睛,心裏感到一下子就亮了。他後悔路上失卻了的那批黃金,不得不暗暗責備自己的失職,不得不感到萬分痛惜,他想情況也反映了,易爾士的報告也應該交上去了,明天也許會有一個嶄新的天地。

中央不久就開常委會討論這件事。

中常委之一張國燾在《我的回憶》第二冊(東方出版社 1998年版)中是這樣寫的:

當年三月初,我看到一份贛西南少共區委控告毛澤東的文件,這個文件是指責毛澤東一貫違反中央指示,一意孤行,走到了反黨反革命的境地。內容是陳述贛西南中共區委和少區區委以及不少將領,大多擁護中央的領導(即立三路線),而毛澤東卻不敢和敵人戰鬥,不遵守中央進攻南昌的命令,帶著部隊逃跑,顯然是右傾機會主義。一九三0年冬,毛澤東不僅不改正錯誤,反利用肅清AB團的名義,殺害了大批同誌,因此,贛西南少共區委要求中央對毛嚴予處分。

少共中央書記秦邦憲被邀參加中央常會,報告這件事的經過。他說明:一、據贛西南少共區委來人的口頭報告,與文件內容是一致的,不過有些補充。二、這個來人係贛西南少共區委委員,曾來過上海數次,少共中央的同誌們都認為這位同誌可以信賴。這次他還帶了幾十兩金子和其他文件來。三、據來人解釋,中共贛西南區委對於控告毛澤東這個文件的同意的,至於沒有共同具名,是懼怕毛澤東知道了,會將他們當作AB團清算掉。秦邦憲根據這些情況,認為這個文件和來人的口頭敘述大體都是真實的。

秦邦憲接著陳述:贛西南中共和少共同誌以及軍隊中一部份同誌,早與毛澤東有許多意見上的分歧。在反毛鬥爭中,他們曾提出“擁護朱德,打倒毛澤東”的口號,但朱德在毛澤東挾持之下,表示支持毛;彭德懷則是不滿毛的,在他的第三軍內,不滿毛的幹部也占多數。贛西南少共區委認為,可能有少數AB團份子,混進了我們內部,這些人在反毛鬥爭中也可能興風作浪。因為他們發現了AB團的破壞活動,毛澤東便不會青紅皂白,將大批不滿他的同誌,也當作AB團逮捕起來,任意刑訊殺戮,在富田一個地方,便殺害了以百計的同誌。……

秦邦憲認為毛澤東確實是犯了嚴重的錯誤。他指出毛澤東反對李立三的指示可能是對的,但他自己也不免右傾……在富田事件中,毛澤東可能有意無意地將反對他的同誌清算掉,這更是不可寬恕的。

中常會聽取了秦邦憲的報告後,覺得事態嚴重,不能立即作出決定,乃要求秦邦憲先行通知贛西南少共區委來人,暫時嚴守秘密,聽候中常會處理。

張國燾的回憶基本是可信的。秦邦憲的彙報也是平和的,中常會的處理是慎重的。

旅館裏的段良弼心情一定不錯。心頭的包袱放下了,人一下就輕鬆了。

他決定上大街上走走。

一連轉了兩條街,總覺得有個穿裘皮大衣的女人跟著他。有次甚至在個買布匹的小店裏和她朝了麵。那女人麵容很美,是那種大家閨秀很有氣度的美,美得令人不敢正視。段良弼根本不認識她,她卻朝段良弼嫣然一笑,抿著嘴就出了門。

段良弼心想,哪有一出門就被人盯梢的道理,忍痛叫了輛人力車,一口氣跑到了外灘。

段良弼每次到上海都要去外灘,不管多麼忙多麼累。他對外灘有股天生的親切感。他愛的不是那十裏長堤沿岸的洋房高樓,從山區來的人也不愛川流不息的車流,甚至不大愛那海派風味十足的景致,他愛的是灘上那韻味很濃而節奏感又很強的海浪拍岸的聲音。

海浪的有節奏的拍打聲使他想起故鄉和故鄉那片藍色的天空下經久不散日日夜夜響起的織布聲。他不知道怎樣去形容故鄉的那片熟悉的古建築,隻能模模糊糊地記憶起粉白色的牆,牆上那些簡練的飛簷和灰磚黑瓦砌成的防火牆,錯落有致一家接一家的。小城並不大,卻以產青布著名於江淮和兩廣。他記得有次查閱古縣誌,他很為有幾句話感動,到如今都還記得書裏的原話:“居民多務耕種,兼及紡織,婦女亦多從事於田間,否則即居家織布,無一閑者。闔邑機聲相聞,所謂吉安青布者,為出產大宗,銷行廣東之南雄、佛山間,名著江淮。”他感到從各家各戶傳出的織布聲組成了很多動聽的曲子,從兒時的搖籃裏他就把這些曲子當成了催眠曲,嘴裏含著母親的乳頭就聽慣了他們,長大了念書時聽老先生講失散了的廣陵散,老先生講得一搖三晃老淚滿襟,他就自己告訴自己廣陵散沒有丟失,它已經溶進了小城上空那一片織布聲裏,溶進了那片清徹透明的天空中。

上海灘的江水拍岸多象故鄉的機杼聲。

還有大海上空那片純白如棉的雲。

他出生時家境還算富裕,爺爺是個不大不小的糧商,一家人住著四開間庭院的房子,中廳又深又靜,庭前有兩株歲月很久的梅,疙疙瘩瘩的老樹占了前半個院子。院裏有雕獸刻花的石缸,缸裏養有血紅色的魚,用手一攪,魚就忘命地跑,象一陣散落的楓葉。

最令人解不透的是他的“抓周”。

幾十年後記得他的人都說他的命運還在兒時就顯出了跡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