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中央的決定(3 / 3)

娘的擔憂也是有道理的。

記不得是幾歲了,大約是剛學會走路不久吧,也是一個風清月白的中秋之夜,娘說良哥兒乖,良哥兒回家去拿個碗,娘口渴,要喝水哩,良哥兒乖,去吧。

良哥兒從小就聽話,回身就甩起胖乎乎的小手蹣蹣跚跚從家裏取了個茶杯回來。娘從烏黑的頭發上取下一枚亮晶晶的針,交給兒子說,把針找個地方放下,然後把茶杯翻過來罩住它。

良哥兒找了個有野花的地方,把針插在顫巍巍的花朵上,再把茶杯蓋住野花。

娘抱起良哥兒輕輕地搖晃,唱起了從她的母親口裏流傳下來的兒歌,兒子在娘的懷抱裏象坐上了隻順水飄流的船,隻覺得月亮好大好圓,在母親的歌聲中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早晨星星消逝得差不多了,娘推醒熟睡中的兒子說:良哥兒乖,是時候了,你揭開茶杯看一看。

良哥兒還沒醒,閉著眼還要睡,無奈娘一直在拍在勸,隻好揉著眼去揭茶杯。

針生鏽了。

針鏽得很奇怪,針尖和針的主體都沒有鏽,隻有穿過花朵的那一絲絲地方鏽了,那地方剛好離針尖不遠,算不上針尖,也不在中部,在針尖與中部之間。

娘歎了口氣,自語說:該來的,就早點兒來吧,晦氣去了,人就平安了。

那是家鄉的風俗。

孩子小時候,在這個時間用這種辦法能測出孩子的一生的命運。如果針沒有生鏽,孩子就會平平安安過一生,如果生了鏽,就根據生鏽的部位可以測出人一生遭遇晦氣的大致年齡,想辦法回避過去。當然,老天注定了的,不一定躲得過,由命聽天的多。

坐在海灘上的段良弼望著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起這段往事,就想:針生鏽的地方預示的年齡,也許就在今年吧?

天上一輪明月亮晶晶的,像家裏爺爺祭祖才用的那隻白生生的瓷盤,海上一輪明月破碎飄蕩,像灘打碎了蛋殼的雞蛋清,海麵上的月亮一搖,天上的月亮也像掛不穩當,左搖右晃,像要落下來的樣子。

夜深了,該回家去了。

段良弼在上海沒有家,他隻好在海灘上過夜,望明月思故鄉,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也許天性使然吧。

他不知道,幾天裏中央又召開了專門會議。

張國燾在他的回憶錄裏寫道:

我忙著收集有關這件事的材料,認為秦邦憲指斥毛澤東為右派一點,並無充分證據……現成決定不應當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就將蘇區的老幹部毛澤東等當成右派來肅掉,這樣做會使蘇維埃和紅軍受嚴重的損失。

在中常委再度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曾指出:江西紅軍一月間消滅張輝瓚一師這件事,就證明那裏並沒有什麼嚴重性的危機。毛澤東以前不遵照李立三的指示行事,大體都是對的,他根據實況來指導軍事行動,注重擴充軍事實力,不勉強去鞏固一個根據地,也是勢所必然,毛澤東和江西蘇區的同誌們,都是艱苦奮鬥的,不能視為右傾,即使有些右傾的見解,也不過是觀念上的錯誤而已。在肅反問題上,毛澤東似犯了嚴重的錯誤,他沒有去區分反革命的首要分子和協從者來辦理,甚至將不是反革命的人,也當作反革命清算掉了,這是要予以糾正的。

中常會討論的結果,決定:一、贛西南少共區委的報告表現了一些青年的急躁情緒,不能完全信賴,因而也不能判定毛澤東是右傾。二、將中央關於肅反的決定附加說明,迅即送往江西蘇區,作為糾正毛澤東等在肅反中所犯錯誤的根據,並催促毛澤東報告富田事件的真相。三、中央鑒於江西蘇區已發生嚴重情況,應從速采取具體步驟,加強蘇區和紅軍的領導。

中央同時決定,派溫裕成同誌為特派員,負責向江西來的段良弼傳達中央的決定。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仍然對贛西南行委有利。雖然說段良弼送的報告表現了“青年的急躁情緒,不能完全信賴”,但是中央的決定還是重在不反毛澤東的右傾以及如何善後的問題,至少還沒有表現出要懲罰甚至打擊富田事件的肇始者的意思,也就是不可信賴,但是部份事實可以相信,因為“不能信賴”之中還冠有“完全”二字。

不久,王明在中央站穩腳根,開始清算立三路線。在富田事件問題上,王明旗幟鮮明站在毛澤東一邊,曆史的天平開始傾斜。

贛西南行委的代表段良弼卻還在海灘望月亮。

他記不清到上海多少天了,隻覺得很久很久沒人來聯係工作,隱隱感到了事情在惡化,在向不利於自己一方發展。

他想的是看來隻有流落蘇俄了。

他覺得最壞的結果不過像蔡和森一樣,被中央送到俄國去聽候處理,或者是先停職,再送出國學習一段時間,改正了錯誤再回來。

我們可以從段良弼親自寫的材料上推出這一想法。如今的中央檔案館裏還保存份用毛筆寫在毛邊紙上的報告。那就是當年段良弼冒死連黃金一起上交的《富田事變前後詳情》。

段良弼在報告中詳細講了富田事變的經過,認真分析了與毛澤東的十點分歧,在結尾中他寫道:“關於我個人的錯,請求中央指出處罰,任何處罰我都會心甘情願。但我因工作能力的薄弱,請求中央派我到莫斯科去學習。”

他忘了在江西懸在頭上那把劍,忘了一路上的種種危險,心裏還在做夢,夢想著有一天走向那個共產主義的天堂。

他做夢也沒想到,正是由於他對富田事變的論述,使改組了的黨中央清楚地看到了他站的立場,危險已經逼近。

吳鬆口外波濤白茫茫一片模糊,海天相接處一抹青灰色,不時有幾片銀光閃耀的反光被太陽照射,直直地刺人奪目,如果有隻船,掛上帆直奔滄海,海那邊就是俄國,就是他為之日夜思念的地方。起風了,波濤一波連一波湧向石頭砌成的海岸,綠油油的像一個挨擠著一個的成片的柚子。

富田特產的柚子,家鄉的豐碩的果實。

家鄉石板砌成的小街上有家剃頭鋪,那個瘦骨伶仃的小學徒每天都在店門口剃冬瓜毛,天一見亮他給師父倒了尿桶煮上飯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翹起蘭花指小心翼翼地剃冬瓜,上早學的孩子們看慣了這道早晨的風景。有一天學徒長大了,孩子們看到的不再是個剃冬瓜毛的小孩。他改成了剃柚子,大家議論說柚子比冬瓜更難剃。冬瓜皮硬毛長,接近人頭上長的頭發,而柚子皮薄,要均勻地剃掉那層綠色的起伏不平帶凸點的皮,難得多哪。

段良弼怎麼看怎麼覺得不舒服。

他總覺得那一刀一刀不是在剃柚子皮,是一刀一刀地削人頭皮,隻是沒有流血罷了。

如今上海灘外的波濤令人起起了柚子,段良弼自然而然想起了滾動的人頭,如大海一般洶湧而來的人頭。

他還聽到了小學徒沙沙沙的剃刀聲。

背後遠遠地有一雙女人憂鬱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

那就是先他幾天到達上海的紫蘇的眼睛。

紫蘇沒有把她自己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沒有通過正當的關係去找組織,她厭倦了,就找到一個留俄的女同學,讓她設法把劉敵的信交給中央,自己在一家旅店裏住下來,她要等待她的新郎。她還請同學照看赴滬領罪的段良弼。

這段時間她了解了很多東西。

她知道了地下鬥爭的殘酷性。由於地下黨遭到嚴重破壞,黨內進行了堅決的大清洗。

首先被當叛徒處決的是在中央軍事部擔任要職的黃警魂,他是黃埔一期生,周恩來的好朋友,因反立三路線企圖脫黨而遭黨的暗殺。

後來便是賀芝華(賀曾是朱德太太,後離婚)和留俄學生何家興夫婦,此二人倒是真的出賣過黨的機密和同誌,也被秘密處決。(賀隻受重傷,行動人員誤認為已死而逃脫懲罰)。

上海區委老共產黨員何孟雄、少共中央常委李求實等十七人在東方旅館秘密集會反對王明,全體被捕,後大部犧牲。有人暗傳那是王明為清除異己而向巡捕房報的信,但誰也不能確認,弄得人心惶惶的。

她還通過同學了解中央對富田事件的態度。

這是她一刻也沒忘記的。

事情在向不利處發展。

特別是王明上台以後,最近中央認為:贛西南地方黨組織和軍隊與毛澤東的分歧焦點在於對立三路線的態度。贛西南方麵忠實地執行了立三路線,而毛澤東則旗幟鮮明的加以反對。這是從江西省省委和段良弼、劉敵等人送的報告中得出的結論。江西的同誌竭盡全力地闡述了他們與毛澤東的十大爭論問題,千方百計給毛澤東羅織反立三路線的罪名,結果適得其反。主持中央工作的王明要的就是堅決反對立三路線,知道了毛澤東和總前委的態度之後對他們大加讚賞,結論就是毛澤東和總前委在富田肅反和清查“AB”團絕對正確,還要繼續深入地進行下去。江西彙報的毛的罪狀是不能成立的。

既然在富田清查“AB”團和肅反是正確的,紫蘇認為段良弼必然會有滅頂之災。

上海不是一個善良之地。

此時的段良弼渾渾噩噩,完全在放縱感情,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整天對著個海也不知在抒發哪樣思古幽情。

紫蘇決定要救他。

段良弼站在海灘上出神,滿眼綠色藍色的人頭滾動,滿耳剃頭刀沙沙沙的聲響,加上一夜沒睡,不覺感到頭昏目眩,隻覺得剛剛出來的太陽像個牛屎餅子在海天交接處跳動,一刻也不肯停下的樣子。狗日的日怪了,他就想,太陽也會隨人頭跳了,再見太陽灑下一片血紅,海麵上的人頭就像塗滿鮮血一樣,恐怖得令人不敢逼視,生怕有顆人關滾到腳邊。

他感覺到背後有支手。

一支女人蒼白皙嫩的手在地上放了樣東西,隨後又拿塊石頭壓住。

待他慢吞吞回頭那女人已經走了,隻留下一個優美的背影,美得令人心碎的背影。

那背影段良弼似乎認識。

地上留的是張紙。

紙上有人匆匆地寫著:三十六計。

江西一老表。

段良弼一驚,仿佛有人在夢中推了他一把,待得頭腦清醒時,女人已經遠去,看不見了。

從此以後,段良弼沒再回租界的旅店,像片從遙遠的天空飄下的六角形的雪片,消逝在曆史的深處,無影無蹤。

針鏽的地方過去了。他從此平平安安過了一生,丟了頂子,保全了性命。

直到解放以後,江西省人民政府曾多次尋找他但毫無結果,後來人們就把他忘了。

受到中央指派的溫裕成到他的房間時,隻看到那隻漂得白白生生的柳條箱。柳條箱沒有加鎖。溫裕成久等人不回來,打開柳條箱一看,裏麵空空如也,連件舊衣服也沒有。

人跑了,事情也了結了。

遠在江西的紅二十軍和富田事件的參加者眼巴巴望著的人從此更無消息,連片言隻字也沒有帶回來。

也許是曆史的巧合,三一年二月中旬鄧小平同誌也到了上海。他是以紅七軍政治委員的身份到上海向中央彙報工作的。他在上海一呆幾個月,始終沒有一個中央領導人或中央軍事方麵的領導人接見他,也沒人給他明確的工作指示。現在回頭深入研究,才發現當時王明主持的中央早收到了不利於小平同誌的報告,說鄧小平是立三路線的追隨者和執行者,汙蔑小平同誌領導的百色起義是立三路線的產物。

小平同誌本著對黨對革命負責的態度,向中央提交了一份一萬六千字的《紅七軍工作報告》。

報告中涉及到了富田發生的事件。他寫道:“過去總前委與省行委向來有衝突,如對軍閥混戰的分析,引敵深入的戰術,開除劉士奇等問題,省行委常罵總前委是右傾,總前委常指省行委有AB團的作用,故有富田事件之爆發。”

“我對總前委之反AB團的方式亦覺有超然組織的錯誤,這種方法事實上引起了黨的恐怖現象,同誌不敢說話。”

可惜當年小平同誌人微言輕,他的觀點根本沒引起王明中央的重視。

一股殺氣從上海吹向贛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