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中央的決定(2 / 3)

母親的床上擺了幾塊銀光閃閃的龍洋、大頭和毫子,靠枕頭放的是書、算盤、刀剪,床中間放的是大米、瓜子,各種東西琳琳琅琅擺滿一床。已經把嬰兒抱上床了,隔壁的石和尚趕來了,還牽著他那五歲的兒子。他大叫不忙,快把良哥兒抱開,還有一樣東西沒放哩。

爺爺問他差個啥?他攤開緊捏的手心,說還差這個。

那是一枚紅透了紅得發黑的棗子。

爺爺說石和尚你這是幹啥?那邊床上代表糧食的東西多嘛,你的意思是多一種糧食我孫子以後好當莊稼漢?

石和尚叫他獨生子給爺爺磕頭請安,然後說我這不代表糧食,它代表朝珠,老爺,就是清朝大官帽子上的頂子,你孫子若是運氣好抓了它,將來要當中央大員,這小子頂平額寬的,我不忍心讓他當個士農工商呀。

一席話吹得爺爺安安逸逸的,心上那朵花不知啥時候就開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一抱上床的嬰兒爬過了洋錢,對書和算盤也不屑一顧,他徑直爬到床中間,一把就抓住了那顆透著邪氣的棗子。

接下來的動作更令人吃驚。

那胖乎乎的小手直接就伸向小嘴,周圍的大人們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他小嘴一張便把那棗子吞了下去。

典型的一個囫圇吞棗。

一家人就目瞪口呆地望著石和尚。

石和尚也慌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呆了好久把個光頭摳了又摳,才說:此兒頂子是戴穩了的,就是心大,他怕官帽被人奪走,幹脆吞進肚裏,保險哩。恭喜老爺,添了個棟梁之才,保證今後一路高官,一直做到宰相,首輔呢。

於是爺爺給他取了個大吉大利的名字:良弼。弼者,輔助也,良弼者,一代名相也。

可能誤就誤在石和尚身上。

石和尚不姓石,俗家姓張。

段良弼長大以後讀了書,才想到石和尚的“石”應該是“釋”,那字本身就是和尚的意思。

吉安一帶風俗也怪,縣誌上說“廟宇遍村市,僧道不剃發,有妻子,亦多經生意,為蘇皖所未聞。”

坐在海邊閑看孤雲的段良弼想起了吞進肚裏那枚紅棗,心裏就有點好笑,心想出了這麼大的事,這頂子藏在肚子裏,恐怕也不穩當了。

難怪爺爺後來說:你要信佛,要見佛就拜。

段良弼後來果然信了佛,他信的洋佛,馬克思和列寧。

海灘上又走來一群婦女。

她們一邊踏浪一邊唱歌,經過海邊獨望的段良弼時,她們中間有個少婦望他一笑,無意中說了一句:海水好冷,先生跳不得嗬。

段良弼知道她們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生活失意到海邊尋輕生的外鄉人,就點頭應了聲:人間多事,死不是唯一的解脫。

那群女人笑鬧著走了,段良弼總感到她們中間有自己熟悉的某個女人的影子。

早上一出門,他就有這種感覺,現在越來越強烈。他不知是禍是福。從遙遠的江西到上海,他應該是舉目無親,難道是中央派出來暗中保護他的?他惶然了,他不值呀。

天還是那麼藍,海還是那麼藍。天空藍得透明純靜,淺淺的雲在上麵飄,海藍得深沉中帶著種神秘的黑色,海天相接處一片混沌,間或有一兩隻鷗鳥鳴叫著飛起,嘰嘰喳喳尖銳的叫聲像嬰兒病中的啼哭,有氣無力的抽泣中不時雜幾聲尖嚎,平靜就被打破了。

從那天起段良弼就養成了每天看海的習慣。在海灘一混就是半天,下午就回去等消息。

他不知道,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在他到達上海之前,中央已經根據其他方麵傳來的信息,在2月13日的政治局會議上做出過一項決定。當時的政治局常委是向忠發、周恩來和張國燾,他們決定停止一切爭論,一致向敵人作戰。這個“一致”,當然指的是毛澤東領導下的總前委和江西地方黨和軍隊的“一致”。他們還采取了限製毛澤東的組織措施。

不過到了2月23日,隨著李立三在中央失去職位,中央又推翻了以前的決定,重新支持毛澤東,支持他肅清“AB”團。

前前後後總共隻有10天時間對江西地方的黨組織和軍隊有利。

從張國燾寫的回憶錄中間,我們可以發現李立三的沉浮對江西問題的解決關係很大。他在書中寫道:

中共六次代表大會後,向忠發一直擔任總書記,因為他無能,他幾乎被人忘記了。李立三任宣傳部長時,中共中央的大事大多由他決定……

李立三得著莫斯科反布哈林右派的鼓勵,也在中共內依樣畫葫蘆幹起來,他開除蔡和森中央政治局委員,並以請共產國際糾正蔡的右傾為理由,將蔡送到莫斯科。

十一月中旬,李立三開除了陳獨秀先生的黨籍。

也許,他還計劃著開除不聽話的毛澤東。

李立三也許是自負無敵於中國了,他的劍鋒又指向共產國際駐中國的代表,起初是指德國籍的兩個代表為右傾調和派,接著他的刀光劍影又落在米夫頭上,他對米夫在政見上雖然無顯著的衝突,但對米夫所卵翼的陳紹禹等人,則視為是右傾的敵人,不客氣,給予打擊。到最後,圖窮匕現,他竟指共產國際和斯大林也是他所要反對的右傾對象。

從江西發生的一切和段良弼所交的申訴材料分析,他們當時執行的所謂中央指示就是立三路線,主張攻打大城市南昌,“以一省乃至數省的革命暴動的勝利換取全國的勝利”。而李立三的“天才計劃”就是要求蘇聯出兵東北、外蒙進攻京津,來配合他奪取武漢。這個計劃當然激起了全黨同誌的反對,共產國際也極為憤怒。

這裏還要提到的是江西省行動委員會。

對於這個“省行委”,沒有現代曆史知識的人是不會重視的,普遍認為不過黨的一級組織而已,讀書時一晃而過,沒有引起重視。

“行動委員會”是立三路線的具體產物。

李立三在一九三0年的六七月間,認為中國革命形勢大好,武裝暴動推翻國民黨政權的大好時機已經來臨,就命令中國共產黨所有的各種組織如中共、少共、工會、農會等混合起來,打亂原來的組織係統,重新組合成行動委員會。所謂“行動委員會”,說白了就是“暴動委員會”或“暴動指揮部”。特別值得提出來的,是它的領導成員全部由李立三自上而下指定。

中共部份同誌認為:李立三根本違反了共產黨的組織原則,等於取消了共產黨的經常工作,此風波及少共和工會等組織。

張國燾說:“不少同誌形容李立三粗枝大葉,他從前搞職工運動時候,老是打衝鋒,放大炮,劉少奇總跟在後麵替他收拾爛攤子,發今他坐上了中共中央領導的寶座,仍然一味唱黑頭,周恩來跟在他後麵埋頭苦幹。”

一九三0年九月,中共在上海召開了六屆三中全會,結束了李立三“左”傾冒險主義錯誤在中央的統治,李立三也離開了中共中央的領導崗位。

三中全會表麵接受共產國際的指示,實際上李立三瞿秋白等仍然控製著中共中央,當權如故。共產國際覺得立三路線很頑強,采取了進一步幹涉中共的手段,一方麵調李立三到莫斯科,一方麵策劃舉行四中全會,改組中共中央。

此時的王明(陳紹禹)在共產國際代表米夫的支持下,打著“反對立三路線”、“反對調和主義”的旗號,四處積極活動,力圖進入中央。

那已經是一九三一年一月的事了。

三一年一月也是段良弼帶著黃金和告狀材料到達上海的日子。

他根本不了解中共中央上層正在進行著的變化與改組,依然老老實實在租界裏那家旅店等待著,期望中央對富田事件有個公允的說法,他好回去對同誌們有個交待。

十來天無人過問使段良弼意識到問題的複雜性,心裏微微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外灘成了他唯一尋找藉慰的地方。

背後是川流不息的汽車,塵土遮天蔽日,各種各樣的汽車喇叭聲時斷時續,象征著帝國主義在中國統治的那幢銀行大樓富態地立在那裏,象個永遠不知飽足的饕餮漢子,腆著大肚皮雙目望著海灘上遊人的後背。那一大片連在一起的建築物露出黑洞洞的窗戶,象農村人在土牆上貼的一個個牛屎餅子,天一黑,那些牛屎餅個個發出亮光,又變成了牆角裏倦曲不動的癩皮狗的眼睛。

最引人心動的還該是那片水平如鏡的大海。

吳鬆口風平浪靜,要流入海的流量那麼大,水下的激流的力量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段良弼感到自己處在一種暗流之中。

背後那片黑壓壓的大廈使他想起了故鄉的屋子,那些一般不裝窗戶室裏黑漆漆的房子。小時候一讀到古書“甕牖繩樞”,他就會想起鄰居們那些在屋頂安裝的亮瓦(實為曲體玻璃片)天一陰就黑沉沉的房間,總感到象蹲在監獄裏一般,就問大人為何不照古人說的用瓦器做個窗戶,爺爺就捋著胡須笑,笑完了就說:“傻小子,古人還說過‘黑暗納財’哩。”

看來古人早就說過,要想整弄錢,須得是在人看不見的地方,你看不見別人,別人同樣看不見你,金錢交易中難免帶著血腥和肮髒,眼睛看不見過程,錢也就算幹淨了。最好是交易時閉著眼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那才叫幹淨,徹徹底底的幹淨。

段良弼不知道自己帶給中央的錢幹淨不幹淨,它們反正來自當地的土豪劣紳,收繳時帶點命債是常見的事,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嘛。使他感到不安是這些金子是紅二十軍的命根子,他們幾個幹部是硬從廣大戰士和幹部嘴巴裏摳出來的呀。他把黃金捆上身時幾個頭頭看著他,大家都沒出聲,其實人人心裏都明白,這叫獻金贖罪,背後有人說這叫向中央交罰款,反正是希望從輕處理的意思。段良弼覺得很不舒服,可又不得不做,所以他覺得自己很髒,很卑下,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近來不知怎麼就變了。

小時候他的爺爺和教書的先生從來就教的是另外一套。《百家姓》、《三字經》即便倒背如流,也不懂得做人的道理,先生照例是不解釋的,隻是拿紅筆在書上畫圈兒,規定當天要背的任務,完不成或背不到就挨手心,打得手心的肉腫起老高,那個痛呀,至今想起還撕心裂肺的。

當然也有歡喜的時候。

他忘不了七歲那年的中秋,那年的月光特別明亮,他和七八個小夥伴悄悄走到竹林裏,撿了好多爛瓦片,小心翼翼砌了個瓦塔。你可以想一想,用不規則的瓦片輕手輕腳地搞整,你一片我一片,倒了又建,建了又倒,搭到後半夜才弄成,他們那個激動呀,又是唱又是跳的。後來記不清是誰出的主意了,孩子們又撿了好多枯黃的竹葉堆在塔身上,點火一燒,瓦片又恢複了原來在瓦窯裏的樣子,全身透亮通紅,通塔散發著金黃透紅的光芒,漂亮極了,簡直成了道壯麗的風景。

這是家鄉的風俗,年年中秋都有小孩玩,一撥小孩長大了,自然有下一撥接著幹,大人說那能去晦氣,來財運。

那年他們和往年玩的都不同。

孩子們不斷地添竹葉,可是竹葉畢竟有限,後來添的葉子少了,火就小了,瓦塔也不那麼亮了,他們就慫恿良哥兒去偷他家的煤油,全村有煤油點燈的隻有幾家,其他的人家晚上不點燈,偶爾點一下也就是就地取材的桐油果、鬆明子等。他記得摸回屋時全家都睡了,他就拿家裏過年盛燉雞湯的大盂盆偷偷裝了一盂盆煤油,一到竹林壩,就有孩子爭著用破瓦片去舀油,油一倒在燒紅了的瓦片上,“哄”的一聲火焰衝天,孩子們不停地傾倒,火就不停地燃,火苗不停地跳動,火焰陣陣上竄,不一會塔身就變得通紅,經永不變。從那以後,等到所有孩子長成了大人,他們都說,從來沒有看過那麼亮的塔。

爺爺說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用煤油燒過瓦塔。

爺爺說隻有幹驚天動地的大事的人才有氣度用洋油燒瓦塔。

當段良弼從省城念書回來把已不富有的家產散給窮人組織遊擊隊的時候,爺爺已經病臥床塌,奄奄一息了,他仍然捋著胡子笑,說我孫兒有出息,他又在用家裏的洋油燒瓦塔了。喝醉灑的父親要放潑阻止,爺爺叫住兒子,說良哥兒天生一個異物,你莫去拉,如果改朝換代,他要大紅大紫哩。

爺爺到死都記著良哥兒抓周抓了個紅頂子。

母親看著兒子的所作所為卻另有顧慮,清亮的眸子裏總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雲翳,愛憐和關切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卻一句話也沒表達出來,她一直怕孩子出事。打小良哥兒體質就弱,母親怕他養不大,好容易讀了書成了人,又幹的是反官府殺頭的事,真是拿到手上怕摔了,含到口裏怕化了,兒行一步娘擔憂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