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彥來三請曾炳春(1 / 3)

彥來改了方向走。他要去找剛剛成立的中共蘇區中央局,既然中央要員易爾士說過要成立,就一定會成立的。

四野茫茫,時局又這麼亂,一會兒白軍殺進來,一會兒紅軍之間又火拚,兄弟相殘,他不知中央局會在哪兒,該去啥地方找呢?

彥來反複找過好多地方,他一路走過興國於都,後來又去了瑞金,終於打聽到中共蘇區中央局幾天前在寧都小布宣告成立,任代理書記的正是他要找尋的項英同誌。

項英,原名德龍,湖北武昌人,1922年入黨的老同誌,中國共產黨三——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均當選為中央委員,後第六屆當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和書記處書記,當時黨內地位在毛澤東之上。三0年十二月底奉中央命到江西,三一年一月十五日根據中央決定任中共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毛澤東、朱德、曾山為委員,同時成立以項英為主席的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朱德、毛澤東擔任副主席。毛澤東兼任政治部主任。同時撤銷中共紅一方麵軍總前委和中國工農革命委員會。

楚人項英濃眉圜眼,身材高大,見到他常常令人想起秦末在吳下起兵抗暴的項梁、項羽叔侄,特別是象高叫“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末路英雄項羽。那時的項英英氣勃勃,他是受李立三之命來蘇區整頓組織加強力量的。一個多月前,在上海的中央鑒於江西蘇區來函反映問題不少,才痛下決心派出方麵大員項英。由於路途艱難,他一路走了一個多月,但他的使命劉作撫早已知道,故要彥來去找他。

項英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在蘇區中央局成立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就主持製定了《對富田事變的決議》。那時彥來還沒有找到他。決議沒有肯定富田事變是“AB”團取消派合作的叛變,隻是強調:“客觀上是一種反革命行動,但是組織上還不能證明他們全部是AB團取消派。”

項英的“決議”使處於困境的贛西南特委和紅二十軍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

緊接著,二月十九日蘇區中央又發表了第11號《通告》。

《通告》中明確表示:“根據過去贛西南的鬥爭曆史和黨的組織基礎及富田事變的客觀行動事實,不能得出一個唯心的結論,肯定說富田事變即是AB團取消派的暴動,更不能有事實去證明領導富田事變的全部人純粹是AB團取消派,或者說他們是自覺的與AB團取消派即公開聯合戰線來反黨反革命。這種分析和決議正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唯物辨證論的運用,是鐵一般的正確。”

蘇區中央認為:富田事變雙方都有錯誤,應該用教育的方法,會議的方法來解決問題,而不是采用武力。

特別值得提出的是:一月十六日蘇區中央局作出《對富田事變的決議》後,一月十七日中央局即派人到二十軍駐地永陽,向富田事變領導人宣布了中央局的決定:解散省行委,另外成立以陳毅為書記的贛西南特區委代替省行委的職權。富田事變的領導人表示完全服從。之後,紅二十軍開赴永新,參加對國民黨軍隊作戰,富田事變的領導人全部隨軍行動,他們在期待著中央的最後解決。

彥來決定一定要找項英同誌談一談。

工作到午夜的項英放下筆,朝雙手狠狠哈了幾口氣,才想起上午有個叫彥來的人說從富田來,有事要彙報,正好項英考慮如何對紅二十軍做善後工作,需要找個合適的人,就招手向靠在門邊打哈欠的警衛說,上午我約那個夜晚來談話的人走了沒有?你看看我這記性,一工作起來就忘了。

警衛出門不遠,就看到月光下大樹旁有團人影,走近一看果然是上午來過的那人,在白蒙蒙的夜霧裏冷得縮成棕子模樣,警衛隻望了他一眼,還沒開口說話,他就主動站起來跟著走,一直走進那間燃著火盆的大屋也沒開過口,警衛就奇怪這麼個人大冷天半夜會講出個什麼名堂,還不如回家睡瞌睡免得熬燈油。

項英看見他進屋後也沒打招呼,隻是起身走近火盆,拿起鐵架旁的一根木棍撬了撬燃燒的木炭,木棍頂端冒出一股青煙,房間裏便有了絲木柴的清香,項英剛把手放在火苗上,彥來已經不請自便,一屁股坐在火盆邊的條凳旁,雙手抱緊膀子整個身軀盡量往火上靠,牙齒不停地打顫,好久才喊了聲“好冷”,話一出口手就放鬆了,也象首長一樣把手伸向火盆,去享受那火焰帶來的溫暖。

項英一直在觀察他。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碩大無朋的腦袋。

然後就是上衣袋掛的那支同樣算是碩大的鋼筆。

清冷的月光穿過雕花門窗瀉進屋,輔得滿地銀白,使人想起屋外白皚皚那層薄冰,文人墨客覺得那是一番景致,眼前這落魄書生恐怕早就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了。

手烤暖了,彥來就動手去摳指甲上的汙垢,扯手掌上的老繭,把那些髒東西一片一瓣的扔進火裏,燒得啪噠啪噠直響,一會兒空氣中就充滿了種淡淡的糊味,有點像有人脫了鞋發出的汗臭,又有點象廚房裏火把鍋烤紅了的味道。

項英鼻頭也沒皺一下,他在等彥來開口。

彥來說了聲狗日的好冷,停了手上的動作,也沒抬眼看首長,肚子裏漚了好久的話一句一句流尚出來,一會兒像小溪穿過亂石灘,一會兒象山洪傾出堅固的河岸,一會兒像瀑布直下三千尺,一會兒像奔向大海的江河,深沉中帶著看不見的力度,平穩中藏著不可阻止的勢頭,如泣、如訴,盡管闖過激流險灘九曲十八拐,仍然奔流不息,像尋找母乳的嬰兒,一頭撲向母親寬厚豐腴的懷裏。

首長聽的過程中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神經質地反複翻動著白皙的手,把手心烤得通紅,像有血要滴出來。

火盆中的木炭漸漸失去了威力,白蒙蒙的蒙上了一層薄灰,好多木炭失去了原來的棱角,軟踏踏地聚集在盆底,火苗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團暗紅,毫無生命力的跳耀顯得很弱,完全失了規律。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彥來如吐絲的蠶,絲吐完了,自己也差不多費盡了精力,就有點懶懶散散地說了一句結束語。

“完了?”項英這才開口問,不待彥來回答,他又說:情況跟我們掌握的差不多,沒有啥出入,看來我們以前作的決定出的通告是對的。

彥來就問:那我來這趟是多餘的嘍?

“不,不,不,情況與情況之間是可以相互印證的嘛,你能夠來,就是對黨的工作負責的表現嘛。”接著就問彥來在紅二十軍的工作,聽到他是醫生時,就有點奇怪,說從國外學醫回來直接到蘇區工作,不簡單,真是不簡單哪。

彥來隻有苦笑,說在國外學的是馬列主義,講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鬥爭,回來發現鬥爭不是自己的特長,特別不善於與自己周圍的同誌鬥爭,就用家傳的醫術混口飯吃,說好聽點叫為大眾服務。家傳?彥來說,對,你問得對,我的爺爺是醫生,叫周聖泉,在當地相當有名氣,一本《黃帝內經》背得爛熟,真的到了可以倒背如流的地步,他可以雙手塔脈,不用病人自己開口就能講出毛病症結和表象,一次省城裏的總督大人病了無人能治,專派人用滑杆接我爺爺上省,結果隻吃了三幅藥將息十多天總督大人就痊愈了,總督大人要送我爺爺百兩黃金,他推辭不受,隻求大人給他題幾個字就心滿意足了。你問啥字那麼值錢?我們後人也是那麼想的,我爸爸幾弟兄反複問他,爺爺死不開口,說是講不得,講不得,兒子兒孫不曉得為好,曉得了要滅門絕種。兒子們不知是根本就沒有辭金題字的事呢還是老頭子別有隱情,才編了這莫須有的故事應景兒,見老頭說得嚇人巴巴的,隻好緘口不談,好象家中從無此事一樣。不,你說得不對,我爸不是醫生,他整天啥事也不幹,先是躺在床上抽大煙,煙槍上的玉石嘴嘴被他的嘴唇磨得滑潤無比,眼睛一看就感到它發出股誘人的光澤。開始抽上好的雲土,後來就什麼雜七雜八的陝煙貴棒對付,我三個叔叔也抽,若大一個家族招架不住幾支煙槍,家道很快中落,後來生活也難以為繼了。當時我爺爺還沒死,但是已經看不得病了,就在病床上喘,臨死時他大笑說早料到有這一天,黃金萬兩也有告罄的時候,幸虧當時沒要總督大人的金子,替故人辦了件好事。接著便把他的醫書醫案全部分給十幾個孫子。見遺產沒現錢,房子也早被賣光了,孫子們笑笑罵罵甩手就走,隻有我收攏所有的資料自己看,我這點看病的手藝就是這樣撿來的,估計爺爺是要兒孫學門糊口的技巧,他早就料到家庭以後的衰落了。

“你爺爺要總督題字是怎麼回事?”項英有點好奇,覺得彥來的故事不完整,就順便問了一句,“難道他臨死也沒說?”

是的,老頭子臨死也沒說。幾年之後,你要我說準確點?哦,應該是民國十四年吧?一輛黑漆漆的偷油婆(甲殼蟲)型小汽車開到我家門口,那時的汽車可是個稀罕物,看熱鬧的人一下子就圍了上去,隻見車門開處出來位持文明棍穿白西服的中年先生,下車就問這是聖泉先生的家嗎?對對對,老中醫周聖泉。聽到周先生已經仙逝,他進房到處找,牆上根本沒有周先生的遺容遺照,他就哭,長聲吆吆地,哭得象孩子一樣傷心,哭夠了才告訴我們說,那年他在省城鬧革命,追隨的孫逸仙先生,正準備煽動守城清兵造反,結果事敗被俘,犯了死罪被扣在獄裏,是聖泉先生以治病要挾總督,讓總督給他寫了個特赦令,把我驅逐出洋,才撿了一條性命,今日革命成功,特來報答聖泉老先生,不意來晚了。說罷又哭。

“後來呢?”

後來他就讓我跟他走,先送我到上海學外文,再後來又把我送到了俄國,在一所接納國共兩黨高幹及烈士子弟的學校就讀,我才知道那位持文明棍穿白衣服的先生叫胡敬一,國民黨的中委,左派,後來他與蔣介石鬧翻了,我回國四處找他,卻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就和我的愛人一起,像大多數從蘇俄回來的同學一樣,到了共產黨蘇區。

項英望著他,久久沒說話。

彥來說:首長問了這麼多關於我的家庭情況,我想不會是沒事問來消磨時間的吧?首長有什麼任務,我一定拚了命也去完成,如果能為省行委或紅二十軍幹點有用的事,能夠幫上他們的忙,我一定盡力。

彥來以為首長會派他去上海向中央澄清好多事實,所以有此一問。

項英搖搖頭,問:你跟二十軍的頭頭腦腦熟不熟?都認識哪些人?哪些關係要好些?你點著指頭數跟我聽一聽。

彥來就扳著指頭從肖大鵬、劉敵、謝漢昌數起,一連數了七八個項英都沒表情,見他還要往下數,幹脆打斷他的話問:“最近中共中央在上海召開了六屆四中全會,你們紅二十軍有個政委叫曾炳春的,當時軍務忙沒出席會議,會上他被缺席選成了候補委員。這事你不知道?哦,那不要緊,聽說富田事變他生病沒有參加,我想問問你,你跟曾炳春關係怎麼樣?”

“我跟他並不熟悉,見了麵打個招呼,其實並無深交。”

“兩人之間鬧過矛盾沒有?”

“那倒沒有,點頭之交不可能有矛盾,他是上級,我個當醫生的跟他接觸過,不過聽大家說曾政委人挺隨和,打仗首先考慮戰士的安全,肯為戰士著想,因此口碑好,人緣也挺好,深得大家喜愛的。”

“這就對了,”項英說。“據我們了解,曾炳春同誌現在還在家養病,我們想請他出來主持二十軍的工作,二十軍肯定擁護他。因為他沒參加富田那一攤子事,我想一軍團總前委也能接受他。現在紅二十軍還住在河西永陽,脫離了一軍團的領導也不是個事,我們想請他過河去把二十軍帶回來,想來他的病也該好了嘛,你說呢?”

彥來這才明白首長一直問他家庭情況的原因,就用棍撥弄著幾乎熄滅的炭火,惹得輕飄飄的灰燼四處飄揚,火焰裏仿佛有雙清徹明亮又飽含憂傷的眼睛望著他,眼瞼上的長睫毛隨著火光要死不活的閃爍一眨一跳,眼神裏充滿了張惶與無奈。那是紫蘇的眼睛。表情與在莫斯科警察局見到她時完全一樣。

火燃到盡頭,炭化成了灰燼,天氣不知不覺就變得極冷,彥來不知道啥時又雙手抱肩恢複了原來進門的姿勢,剛剛得到的體溫又悄悄散去,似乎忘了首長的存在,更談不上回答首長征求的意見了。

項英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冷淡中帶著憐意,他用有點發僵的指頭敲打著桌麵,清晨的空氣裏便發出清脆的有節奏的聲響。警衛在門外遠遠地站著,衣服褲子凍得鎧甲般僵硬,斜背著的牛皮帶發出陣陣潮氣,他偏了偏生硬的脖子,想弄清楚這兩個徹夜不眠的人在幹啥名堂。

“我去。”彥來說。

“這就對了”,項英說,“主動請戰,這一向是我黨我軍的優良傳統嘛。這本來是組織早就定了的事,我考慮了很久才決定讓你去,任務光榮而艱巨嗬,彥來同誌。”他伸手一把抓住彥來已經發冷的手,說:“拋開其他的不講,古人說君子一諾千金,我相信,你答應了的事一定會辦好的。”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彥來胸前別著的那支碩大的鋼筆帽。

接下來項英同誌親筆給曾炳春和紅二十軍的肖大鵬分別寫了封信交給彥來。送出門來首長笑嘻嘻問彥來曉不曉得春秋戰國時代有個張儀,就是跟蘇秦一樣出名的張儀,那是個耍嘴皮子功夫的人喲,功夫確實要得,硬是把一堆爛攤子合到一起嘍,彥來同誌,合縱聯橫,把全軍統一到我們黨的旗幟之下,這下全靠你嘍。你當然又與張儀不同,你背有馬列主義的尚方寶劍嘛,張儀能掛六國相印,彥來你把二十軍拉回來應該不難嘛。

彥來說當然不難,不過首長你比喻不太恰當,張儀去做工作的是六個互不相幹的國家,我要去的二十軍本來就是紅軍的隊伍,他們原來就屬於一軍團的建製嘛,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消除他們的顧慮,帶去黨組織的溫暖,讓他們重新歸隊,我相信他們也有這個願望,首長你看他們過河西後並沒有投靠老蔣,還主動與七軍聯係打白匪,還是紅軍本色嘛。

項英臉色有點難看,就說你這個同誌哪,組織決定了的事去辦就是了,不要那麼多的瞎議論,認真去幹就是了嘛。

警衛員牽了匹劣馬等在大路旁,項英同誌淡淡一笑,說可惜馬不好,將就騎,你騎上省力點,早些趕回吉安去,記住大禹村三王溝,路上小心點,不要多事。

彥來覺得好疲倦,勉強爬上偏偏倒倒的羸馬,好在這馬不用鞭打,也許是自己覺得能力不強的緣故,自己甩蹄向村外走去。

薄薄的像誰在天邊抹了一層蛋黃,太陽慢騰騰從前山爬出,放出白慘慘的光芒,一條鋪滿雜草的路灰蒙蒙通向遠方,道上少有人行,不時天空有黑色的鳥飛過,嘰嘰喳喳留下一串叫聲,把人心子把把都喚緊了。彥來感到比來時更昏沉了。來的時候雖然累,心裏還存有無限的希望,幻想著找到中央蘇區問題很快就能解決,現在找著了中央蘇區的領導,卻又還要去找個借病避禍的軍政委,彥來感到自己倒有點像春秋末期那個老夫子,騎匹破馬周遊列國,很有點舉逸民興絕世的味道,不知道還要在路上遊多久,才能做到功德圓滿。

逐漸走近吉安,土壟上道路邊稀稀拉拉有些土屋出現,人煙漸稠,道上生氣也多了起來,偶爾有一兩個鄉農走過,都顯得步履匆匆,心事很重的樣子,要說道上少人行也不是沒有行人,隻是道旁荒草猛長,浸入正道的草叢越來越多越茂盛,少了人間煙火的味道。

猛然一個穿著還算整齊的中年人飛奔而來,後麵一個老頭杵根竹棍緊緊追趕,老頭跑幾步停下來喘一下,喘一陣又攆幾步,累得出氣不贏卻不時大罵幾聲,一邊追破襟爛衫一路隨風飄舞,破竹杆拖得一路破響。說來也怪,被追的那中年人並不急忙逃逸,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瞧見老頭跑不動了他也主動歇下來,口中還高叫“你老人家慢慢攆,慢慢來,不要累出了毛病就麻煩了。”眼看老頭追近,中年人抬腿又跑。

彥來回馬看了他們幾眼,不想多事就又往前走。

這回迎麵來的是個老太婆,一手杵拐一手提把菜刀,眼看跑不動了就坐在路邊哭,口裏還嘶聲念著“砍死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砍死這個害人的東西。”

又有一群人追上來勸。

彥來駐馬細聽,就聽到有人勸“莫亂來喲,哪有娘老子殺兒的道理喲”,有人說“你們那個兒是幹部,他幹的是上級要他幹的正事,你兩老兒是反不得的”。還有人七嘴八舌地念“整不得,整死人要填命”“你兒捆了我老公也算了,誰叫他是挨屁團呢”。

彥來一聽,知道這事與挨屁(AB)團有關,立即下馬要問個究竟。

見有生人下馬問事,圍著勸架的人一哄而散,隻留個老太婆坐在官道旁,冷風一吹清鼻涕直流,直著眼望著彥來發呆。

彥來從馬鞍上的口袋裏摸出塊幹糧,老太婆看也沒看一把塞進嘴口裏,費了好大勁才擠出口水調合著咽下一口,隻見她嘴角不斷扯動,沒有牙齒的口腔極其難看地磨動著,像上下兩扇不嚴縫的磨,不用多久就把那塊饃磨完了。

“跑的那人是我的兒”,老太婆說,“在村裏好好地當幹部。後麵追的是我的當家人,那孩兒的爹。”她還在用舌尖收刮嘴裏剩餘的饃渣。

“兒子不孝麼?”

兒子孝倒是孝,孝心還挺好,你不見他老子要打他他不得不逃,還怕累著他老子,不時停下來等等麼?

兒子壞在犯了眾怒。

兒子在當地是個小幹部,前一陣鬧“AB”團,紅軍前來鎮壓,兒子幫忙捆了“AB”團的人。你想大家鄉裏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去充啥子行勢嘛。當時大家都喊“AB”團該殺,就是沒幾個動手,我兒是幹部,他不能不動手,他不動手他就是“AB”團,就該他挨捆,不是他去捆別人了。後來二十軍支持“AB”團,我兒就跑了,心想跑得遠天遠地該沒人管了吧,不久國軍就來了,張軍長騎大洋馬進了富田,他說他的軍隊步步為營進山剿匪,他不管你AB團不AB團,見到紅軍的人就殺。紅軍的人讓國軍一殺,才明白自己人之間不該互相亂整,要團結起來打張軍長,那才真叫血的教訓。不久國軍又被消滅了,紅軍又打了回來,我兒也跟到到回來了,才過了幾天安靜日子,這個狗日的,——不忙,這可是你老人的兒子,罵點別的粗話野話可以,罵這話不是糟蹋你老人家自己麼?——罵就罵了,這小子該殺哩,這狗日的這幾天不曉得哪根貓兒毛發作了,又要去清“AB”團,又要去捆張寡婦的兒子。不一會鄉裏鄉親就圍了一大群,要我兒說清楚,還有人點火要燒我家的茅草屋。客官你想想,我老兩口子在本鄉本土處得四鄰和和氣氣,哪會想到產了這麼個報應兒,天哪,老頭子一氣之下說幹脆一刀把他砍了,當於我們沒有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