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彥來三請曾炳春(3 / 3)

嫂子歎了口氣:兄弟,你們的苦嫂子知道,你們的情嫂子領了,但是你為嫂子也想想,老曾雖然病怏怏的三天沒得兩天好,嫂子替他熬藥煎湯沒有斷過,可他好歹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男人哩,隻怕隨你們一走,這人就回不來了,嫂子會連病秧子男人也留不住,空留下的就隻有那場夢了。兄弟,嫂子命賤,嫂子不望自家的男人封王拜相,嫂子隻望身邊守個男人平平安安過個一生一世,這比什麼都強嗬。

彥來聽得心痛,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參加進去,生生拆了這對貧賤廝守的好夫妻。

曾炳春到底還想不想到部隊去,彥來一直在想,如果他根本就不想出山了,為什麼不幹脆帶著妻子遠走他鄉,何必這麼扯扯絆絆呢?如果說這麼幹是想和部隊講價錢,提高身份,又明顯擺著用不著,那兒一共隻有一個軍,軍政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什麼價錢可講的?那他為啥不肯露麵呢?

唯一的解釋隻有一個:他要等,要等到上海中央的指示。

不能讓他等下去。

項英首長一再強調:二十軍的工作一定要抓緊,脫離一軍團的時間久了要出大問題。

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不妨先讓張興試試他的蠻方法。

張興的牛脾氣要發作了,從他雙眼血紅胡須戟張的樣子就看得出來,特別是那雙手,情緒一激動就無意識神經質地往軍衣上搓,緩緩地一上一下,力狠著哩。這也怪不得張興,他是急,為部隊著急呀。他一向把曾政委看作兄長,比成軍隊中的諸葛亮,搖羽扇的角色,現今部隊成了這樣,兄弟們的心倒是捆得緊,就怕這股氣一鬆就全完了,他相信隻有老曾才出得起主意把部隊團成一團,哪怕他再來講點大家聽球不懂的共產主義是鬼魂之類的鬼話,隻要是指導思想就行,隻要唱的馬列主義就行,道理不懂可以慢慢懂嘛。他從小聽老輩子們擺古就知道有大行動之前必須先造謠,哦?你說不對?好,聽你的,改成現在的話叫革命之前必須先造輿論,比如什麼“張楚興,陳勝王”哪,什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哪,比如什麼“十八子,主神器”哪,等等。他張興從小就是造反的坯子,張興張興,就是“張楚興”中間化出來的,從小娘老子就替他造好了輿論,可是整個軍隊的輿論怎麼個造法他不行,真的不行,非有一個政委不可,而曾炳春就是上上人選。

這個狗日的曾炳春就是不出來,盡派個婆娘出來死纏,叫咱老張咋辦?

上次張苞請不回政委被他狠狠罵了半天,外加關半天禁閉,說是一個政委都請不回來,丟他媽獨立營的臉。這回營長親自出馬,成效並不比張苞好,張興確實不好交待了。性子一急,他就下了亂令:請嫂子上馬,你先走,老子不信你走了政委會不來的。

嫂子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有此一著。隻見她不慌不忙從懷裏摸出張苞放在枕下的那疊銀元,雙手交給旁邊一個警衛,對張興說:“營長,我跟你們啥關係也沒有了,這錢你拿去,咱們從今以後一刀兩斷!”

張興就傻笑,說那不容易,曾政委還是咱們的政委,你還是嫂夫人,不過今天借你做個釣魚的餌,釣政委上鉤就是了。說完就喊衛兵去拉你嫂子上馬。

嫂子沒想到這家夥真敢胡來,羞紅了臉不肯就範,那幾個衛兵也不敢真動手,張興急了就喊張苞,張苞你給老子聽到,她不去不行,再不聽話就用繩子捆,捆到馬背上馱回軍部去。張苞平時最聽話,這回推三阻四,說是肚子痛上山屙野屎去了。

張興揚鞭就打了身邊的士兵一鞭子,命令說你去!

那兵不得已去抓住了女人的一支手臂。

張興心想這女人出麵來阻止固然可惡,想那老曾留戀的一定還有眼前這房子,張興看得火起,大喝一聲:把房子給我燒了!

眾警衛聽得一愣,膽子再大也不敢放火燒政委的房子,先不說他今後回部隊還要管人管槍,就從過去大夥一塊廝混一起革命也不該下這個毒手。

假裝屙屎的張苞提起褲子就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喊:幹不得!幹不得!

嫂子已經眼淚汪汪,氣得快要背過氣了。

張苞一口氣跑到營長跟前,一邊穿褲子係腰帶一邊附著營長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張興把馬鞭一甩,狠狠說好!就這樣幹,兄弟們去砍柴,等到晚黑時再點火,火光一照,晚上看得遠些。

彥來一直坐著沒開腔。他想把房子燒了也好,軍部本來也有女兵,嫂子去工作也行,不然隨軍當個軍屬也行,隻是這事好好說嘛,何必弄得凶兮兮的。

一整天戰士們都在砍柴,到晚飯時刻木柴在後小山坡上堆了半間屋寬,張苞還有意把它們弄碼得整整齊齊,象座新建的看林人的小棚子。

嫂子邊哭邊往鍋裏添米,她說:個背時的張興,你把俺的房子燒了俺到哪裏去安身喲,鍋兒灶兒燒了到哪裏去煮飯喂狗喲,老曾回來又到哪兒去找我嘛。

張興就笑,說嫂子不用耽心,到了部隊上我保證給你發床新棉被,我包了,軍部不發我們獨立營發,曾政委回來保證讓你們天天在一起不分開,一床被子不夠發兩床,重起蓋。

不覺夜色已深,張興喊了聲張苞點火。

屋後的木柴哄地一聲燃燒起來,火焰一下衝向半空,遠遠看去隻道是房子起了火。

原來這就是張苞的詭計。他說隻要能哄回政委,何必真燒房子哩。

亂轟轟一下幾十個人湧了進來,原來是附近的村民和在周圍監視的鎮蘇維埃派的眼線,胡有才也來了,大家提桶端盆的,胡有才人未跑攏就大罵:狗日的二十軍又亂來了,再不對也不該燒房子嘛。待到走近才看到屋子完好無損,燒得旺旺的是後山上的柴火,才大惑不解地問:搞啥名堂喲,燒靈房子哄鬼喲,又請端公又請道士的。老曾是當過你們長官,人家不幹了也情有可原嘛,動不動就燒房子就要不得了,革命人民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嘛,難怪別人說你們與……與……一同穿一條褲子喲。

彥來見他要說出不受聽的話,“AB團”含在嘴裏隻有沒吐出來,就阻止他說:老胡你帶人回去,這兒有我哩。

老胡見無忙可幫,帶著他的人走了。鄉民們見這場麵不是久留之地,也東一個西一個離開了。曾家大嫂在後邊追著說道謝的話。

等人走盡了,曾嫂回來狠狠對張興說:你就等著吧,這下一年半年的老曾也不會回來了。

張興睜大眼不解,就說不一定吧,我估計他看到火苗下半夜至遲明早晨也該來了。

曾大嫂說:原來我也是這樣想的,你們那麼想見他,又是一個隊伍的,讓他回來親自和你們說說,去不去隨他,你們一燒火,他也許真就回來了呢。這下可好,這麼大一撥鄉親們看了燒的是木柴,風聲還不很快傳出去?眾人的口你堵得住?隻有傻子才會回來的。

張興默然。

他帶著他的人一連等了五天,曾政委一直沒有露麵的樣子,才知道把事弄砸了,隻好灰頭土臉地帶人走。臨走時他試著把大洋留給曾大嫂,大嫂堅辭不受,就說他家男人不在部隊做事,堅決不能要隊伍上的錢。

彥來悄悄對張興說:你先回去,老實告訴你我的任務也是來接政委的,看來沒有啥辦法了,我隻有再試一試,好歹算完個任務,你回去轉告軍首長,不管發展到哪一步,決不能亂來,等中央的指示要緊。他試了幾次想把項英的信交給張興帶回去又怕他誤事,到底忍住了。

張興敬了個軍禮,說醫生你是個能人,一定把政委請回來,說完才帶隊離去。

曾大嫂看著彥來說:“我知道你不會走。”

“我是不會走,我要等。”

“我這裏不留單身男人過夜,對不起。”

“我曉得,一會兒我就走,老曾回來了我再來。”

“他一年半載回不來,不要等了,沒意思。”

“不,他會回來的,我定個日期,後天下午三點鍾我來找他,請他務必等我。”

曾大嫂好吃驚,想了一想就笑,說:“老曾的日程好象是你安排的,可笑,你說好久回來他就會回來?他那麼聽你的?”

“大嫂錯了,他不是聽我的,他聽你的,請你轉告一聲,說後天下午三點我一定來找他,讓他莫要錯過了良機,切記切記。”

“你不是二十軍派來的?”

“不是,我從前是二十軍的醫生,想來你也從張興他們口中知道了。我現在是中央蘇區的特使,是項英同誌親自派來的,有重要決定向老曾傳達。”見大嫂不信,他拿出項英寫的親筆信讓她看信封,可惜大嫂不識字,識字也沒法分辨筆跡,彥來就說我這裏還有中央蘇區開的路條,蓋有大紅官印的,這下你該相信了吧。大嫂看了路條也不信。富田那一把火雖然燃燒的是“AB”團家屬的下身,卻把所有的地方幹部家屬的心燒冷了,誰又願意把丈夫送進虎口?誰又願意那火燒到自己身上?大嫂說想起那把火心裏就發冷,六月天打擺子一樣身上就抖,不然我把老曾管那麼緊幹啥喲。

彥來最後隻好耍橫,說大嫂你先拿根繩子把我捆起來,我若是奸細害老曾,老曾回來有人抓他的話,你先拿菜刀把我劈了。

大嫂噗哧一笑,說殺了你也上不了案板,當不得肉吃嘛。

彥來見有了轉機,順勢說:“大嫂,我僅僅是個帶信傳書的人,本來把信交給你我就可以走人,我現在死乞白賴還不是為黨的工作負責,為老曾好,你看能不能照我安排的日期……”

嫂子這回沒笑,想了好久說你來,就把彥來引進間柴房,讓他一進去就鎖了門,說要見老曾也可以,反正遲早你們會來找他,現在對不起,我就去通知他,為了提防你和外界聯係,先委屈你一下,莫怪嫂子耍小心眼。

從牛肋巴窗口看到女人放出屋簷下籠中的鴿子,彥來就知道尋了千百度的人要出現了。

老曾走進柴房時彥來正躺在角落裏做夢,一條白蛇緩緩在他身上爬過,白蛇伸出信子在他臉上舔了一下,目光似人般有靈性地一閃,象舊時對門相識的女人那一瞥,撩得彥來心心慌慌,下意識地想要是紫蘇看見了不得了,白蛇的肚皮白生生地正好在他大腿上蹭,彥來隻好說好話,說蛇姑姑蛇大仙,你做個好事爬起走,那蛇就說你在俄國學了那麼長的時日,怎麼就沒用一點點時間想起你母親?我就是她墓室裏的侍女,特地來找你問候一聲,事事要小心謹慎,你不害人,人要害你呀。彥來心存感激,正要說點感恩的話,那蛇口一張,一口咬下了他手臂上一塊肉,傷口也不流血,白蛇又化成了女人,陰陰地笑著舔口邊的剛剛吐出的白涎。彥來一驚就醒了,耳中聽到女人說“千萬要小心。”

眼前站著望他笑的人是曾炳春。

屋外曾炳春的女人在小聲叮囑她的丈夫:“千萬要小心。”

老曾說:我猜果然是你。不,你現在什麼也別說,跟我走,走遠些再說正事。你問為啥?嘿,這還用解釋麼?如果你在這兒設了套,在這兒耽誤久了,不是正好讓人抓個死蝦蟆麼?走,到我安排好的地方去。

彥來這才有閑暇打量這位多日不見的政委。臉色還是白白淨淨的,配上瘦高瘦高的身量顯得風度十足,不像個帶兵的人,穿一身便裝倒像個鄉下的教書先生。他的警惕是必要的,彥來 卻聽得不入耳,那音調顯得有點油滑,甜膩膩的有些討厭。

彥來歎了口氣,起身就跟他走。

一上後山老曾就加快了腳步,彥來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跟上,一直七彎八拐走了大約兩三個鍾頭,樹木越走越稀疏,直走到滿天星星披戴在頭上時,曾炳春才停下腳,笑嘻嘻地問:這下周身該暖和了吧?彥來 就想:果真是個專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把人累得個半死,他還有絕對的理由讓你感覺安逸舒服,自個兒把脖子往他設的圈套裏鑽。現在的二十軍倒確實需要這樣一個角色,鼓舞士氣倒是他的天職。

老曾說有事就說,我扯長耳朵聽著哩。

見彥來不說話,又自嘲道:我這人長期得毛病,一直在吃藥,醫生你是不是看出我病入膏肓,腸腸肚肚上那兩個打架的小人兒趕不走了,你不肯下藥?

彥來無心聽他調侃,直接摸出項英的信交到他手中,說這是中央蘇區首長的信,先前中央蘇區發的文件也好通告也好你肯定看了,這信是專門寫給你的,看了你就明白一切了。

曾炳春有點吃驚,失口說:還真是項英同誌的信使?我還以為是張興留你誑我的哩。

他爭匆匆打開信,借著天上的星光能看到那毛邊紙上一行一行的字,卻根本看不清信的內容,他這才有點著急,抬頭望彥來,彥來就說走這麼遠安全些嘛,看不清楚莫來頭,隔岸觀火嘛,河又那麼寬,看是肯定看不清的。

曾炳春就苦笑,說你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是有口難言哪,好,不說了,你說說項英同誌的指示,我把耳朵洗幹淨了聽。

好,我說,項英同誌隻有一句話:你回去,把二十軍帶回來,不要再駐河東了。

一股冷氣襲來,兩人不約而同打了個寒噤。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閃的,總覺得那上麵發出的光很冷,天幕象塊黑色的大布,隨時會落下來包裹住大地上的一切,雲很薄,星星團聚得多的地方幾乎成了一團模糊的塊狀物,總讓人擔心會被溶化。彥來試著去找那條外國人叫做“牛媽路”的銀河,卻怎麼也找不到,有幾顆星特別大,特別亮,彥來從來就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隻覺得今夜它們顯得特別怪異。

曾炳春早已失去灰諧和調侃,默默無言地掂量著首長的話的份量。

彥來說:遠了不說,就說你老曾東躲西藏的這些日子吧,如果你不是二十軍的政委,你不是一個革命戰士,僅僅一個老百姓的身份出去混,你想想誰會舍去身家性命掩護你?你哪能在外混這麼長久的時間?即使你的舅子老表能容你,周圍的群眾不會告發麼?因為你在黨,因為你在人民的軍隊幹事,我們現在不說群眾擁護你,至少他們不敢動你。就我私人的觀點,我要勸你一句:丟脫棒棒狗咬人。第二,中央蘇區的通告下來了,富田事件的雙方各打五十大板,我知道你還在觀望,你還不放心,想等上海中央表態,然後你才安安然然地回去,其實你錯了,你認真想一想,如果中央已經把問題解決了,二十軍平平安安渡過了這一劫,在二十軍遭遇苦難的時候你從不與他們同渡劫波,從來不盡一份力,你想想,二十軍裏還有你的地位麼?這好比一個大家庭,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在同心協力修幢大房子,你當哥哥的從不出力,對,叫做隔岸觀火,你想一想,房子修好以後你好意思去享受麼?

曾炳春出大汗了,他感到胸口密密麻麻冒了一大片汗,把衣裳都浸濕了。

彥來感覺到氣氛太緊張,老曾在出粗氣了,就莞爾一笑說:我給你說個笑話,我們大家都放鬆點。說的是我們那兒明末有個縣官,他的責任就是守土安民,可那時候不太平嗬,滿人大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攻到城下,他率領全城文武百官和兵士拒敵,大多數人戰死了,自殺了,隻有這個縣官投了清廷。後來他的一個不肯投降的老朋友要被處死,臨死前那朋友就當著大家的麵責罵縣官無恥,罵得涕淚迸流,縣官感到又羞又懼,向朋友拜了一拜說:我本來是不投降的,可是我的小老婆一定要我投降,女人嘛,莫法喲。

彥來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反倒像一記重錘敲在曾炳春心上,心裏不覺生出一股悲哀與恨意。這個醫生不是在治病救人,倒是在傷口上戳了一刀撒上把鹽,狗日的還笑嘻嘻的說是說笑話。想著想著,臉上就表現出來了。

彥來看看火候已到,便拋出了最後的殺手鐧:項英同誌親口讓我轉告你,今年一月七日黨中央在上海召開了六屆四中全會,會上你曾炳春同誌被缺席選為中共中央候補委員。

頓了一陣又問:你說中央相信不相信你?還等什麼中央的表態?這不是表態是什麼?

曾炳春猛然一怔,望著彥來呆住了,臉上說不出是個啥表情。

四野的山在星光下黑糊糊一片,有枯枝一枝一椏擋住斜射來的微光,在地上亂遭遭留下道道陰影,枯草殘葉把地麵鋪得軟踏踏的,深夜裏近處有鳥翅膀扇動的聲響,遠方是暗色一閃一閃的火焰,也許是看林人燒的篝火。月亮一直沒有出來,時時有冷風吹過。

曾炳春待不住了,他不能再無動於衷,好久才費力地張開口:……我……

彥來說:這叫你跟我走也行,我跟你走也行,我們一起到河西去,盡快找到二十軍,你的任務是把他們拉回來,抓緊時間向總前委報到,我還有事要去上海。我看你趕快回去向嫂夫人說明,你帶她同去也行,咱們走。我送你,一路上不會有人擋道,我有中央蘇區開的路條,方便得很。

第二天淩晨,彥來和老曾上了路。

病懨懨的老曾騎著瘦馬,彥來背個包緊隨其後,兩人向著不可預測的未來走,去赴那個死神的約會。

曆史就這樣把本已跳出三界外的曾炳春又拉回了滾滾紅塵,輕而易舉就掐滅了他逃生的希翼,命中注定了的都會得到賦予,想逃也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