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來看著老太太婆瘦如雞爪的手和缺了口生了鏽的刀,知道她攆不上兒子,攆上了也不過罵罵而已,就不管她自己打馬向前走,心裏卻挺不是滋味,想那兒子也是本份人,不知哪級組織的神經又發了,中央蘇區明明發了文件貼了通告,怎麼又清起“AB”團來了。不過想到這裏他更加小心,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隻有偶爾遇到一兩個單身行人,才問一問大禹村三王溝的方向,悄悄去找他要找的人。
越是接近大禹村,回答他們的人越是回答得迷迷惑惑的,彥來遇得有個人不回答幹脆反問:這一陣為哪樣找大禹村的人這麼多?你也是找三王溝的吧?
一群穿灰布軍衣的人打馬飛馳而過,個個手裏拿著短槍、大刀等夥家,急衝衝殺氣騰騰的樣子,馬背上有個小青年回頭望了彥來一眼,又在馬屁股上猛抽一鞭,小青年便裹入馬群裏風一樣逝去了。
那小青年有點眼熟,肯定在哪裏見過。
由於他們穿的紅軍製服,彥來也沒在意。不管二十軍或者紅一軍團,彥來都把他們視為親人,他們也絕不會害他的。
想來三王溝也該不遠了,彥來放鬆了馬韁,讓老馬邊吃草邊隨著馬隊留下的蹄痕走,心想不知道曾政委還認不認得自己這個平常不愛交際的醫生,見了他該怎麼說,心裏的意思是想讓馬隊走遠些,找曾政委出山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自己悄悄完了首長交的任務,再直奔九江乘船到上海找紫蘇,想來紫蘇在上海一定等急了,該不知為自己操多少心哩。他又想起了紫蘇腹中的嬰兒,心裏暗暗發笑,幸好提前給她做了個崽崽,省了今後好多事,隻是要辛苦她這做娘當媽的了。
信馬走了一陣,就看到前邊路上停了好多空馬匹,兩個戰士端槍在一旁放哨警戒,一條小路通向大山深處,十幾個人圍著間依山而建的小屋敲門,屋前是一塊寬大的堰塘,塘水水平如鏡,水裏青山白雲混成一團,微風一吹水麵翻起陣陣漣漪,連寒冷也忘了。
剛一走近,一個警衛就喊:喂,那不是彥來醫生嗎?你怎麼也來了?另一個說,嘿,這個你龜兒子都不懂嗦?曾政委病了嘛,派醫生來把脈啥,有啥子弄不懂的?你龜兒子問個球哩。彥來一聽他口音與紫蘇一樣,知道他是個四川人,就笑著學了句四川話問:大禹村三王溝啷個走喲?那兵就笑,指著那群人圍著的房子說:都走攏土地廟還在問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住哪裏,是不是吃拐了藥喲?
彥來一看屋前圍了那麼多人,心裏不由有點發緊,不知道又要出啥事,他靜靜心大步大步走過田坎小路,一直到了小屋前。
那群軍人一下轉身對著他,有人去摸屁股後頭吊的手槍。
“醫生?”小青年有點遲疑,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來這裏幹啥?“
“你……?”
“是二十軍獨立營張苞,醫生你不認識我啦?打富田那回你還幫我們在省行委找曾政委嘛。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哦,獨立營長張興的警衛員張苞,怪不得人歡馬快風風火火的。
我是來拜訪政委的,順路走走。
大家放了心,有人又去敲門。
良久,一個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的青年婦女開門出來,端莊的臉上平平靜靜的,她問:請問你們找誰?
張苞搶先敬了個軍禮,朗聲說:我們奉二十軍軍首長命令,接曾政委過河,部隊好多事等著他去處理哩。
婦女抿了抿頭發,微微一笑說真是對不起同誌們,老曾最近病得不行,去省城找醫生去了,估計他那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恐怕要辜負首長和同誌們的看重了。
有幾個戰士不信,想擠進門去親自看一看,說嫂子,我們口渴,給點水喝行不?
那女子讓開一步,說同誌們請進,老曾雖然不在,我還是你們的大嫂嘛,等我去燒把火,熬鍋紅米粥兄弟們吃了好趕路。
彥來也隨著大夥進屋,屋裏果然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張苞有點失望,就站在屋中央出神。背手槍那人問他咋辦,這飯吃還是不吃?張苞就說吃,怎麼不吃?到了曾政委家就和回了自己家一樣,大家隨便點,說著見大嫂不在,就把口袋裏裝的幾疊大洋塞到床上的枕頭底下。
彥來卻隻看桌上的藥碗,其他啥也沒注意。濃黑的藥汁還在冒熱氣,熱氣在碗麵上集成一縷青白色的煙,輕輕圍繞碗沿轉了幾轉,然後便在空洞的碗口消逝了,大意的人是不會注意到的。
彥來緊走幾步靠近窗口,雙手輕輕一推窗戶就開了,後牆一行清晰的腳印亂七八糟通向後山。
彥來念了一句好景致,回身就見嫂子怔怔地望著他。他一笑轉身就在桌前坐了。
就是不曉得政委是自己跳窗跑的還是他老婆硬要他跑的。主動跑的就說明他已經厭倦了長期的爭鬥,不管是對敵人還是內部的人,隻想過個安靜的日子,如此的話要請他出山就難了,不過從張苞他們長時間敲門門不開的情況分析,夫妻倆在開與不開之間有過爭議。當然,安安靜靜的生活中突然闖進一隊騎兵,誰也不知道這兵是幹什麼的,出去避避也就是正常的了。
張苞這小子人小鬼大,其實他早就看出曾政委剛走不久,後來他跟我說他是從床上並排放的那對彩絨的花鴨子枕頭上得到靈感的,想來我到底老了,比不得這幫戰火中煎熬出來的小鬼,我的聞藥、推窗偵破方式太古老了,還容易驚動被調查人,是該遭淘汰了。這鬼小子向我一眨眼,當著嫂子的麵說:醫生,我們今晚不走了,就在這兒等政委,他幾天不回來我們就等幾天,軍令在身,我不敢空手回去呀。你咋個辦自己決定。我怎麼會不知道他那點兒小花招?回頭見嫂子臉色立馬就變得蒼白,我於心不忍,就挑明了說:那可不行,這了陣村子裏到處又在查AB團,你們二十軍屁股上的 自己都還沒揩幹淨,千萬莫要害了曾政委。張苞就有點驚奇,反問說中央蘇區不是發了文件通告說雙方都有錯誤,各人挨五十大板打屁股就沒事麼?我說你年紀輕,不懂世事呀,你看好些鬧分家的家庭,哪個忤逆兒女會聽娘老子的話?娘老子把家分定一走人,哥子兄弟之間決不會服氣,不是你順手多拿個鍋兒,就是我悄悄砸了你分的碗,家一分,永遠也湊不成一家人了。張苞說你說的是小家庭,我們現在是大家庭,一個革命的大家庭,我們有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托什麼司機,連外國的問題都可以解決,未必還解決不了眼下這點困難麼?醫生就說你莫說外國,外國我也去過,人家整起自己人更狠,階級鬥爭嘛,流血嘛,不流血不殺幾個自己人怎麼會叫暴力革命?咱們這兒就是跟外國人學的,你莫要在這兒添亂了。
張苞想了一會兒說行,那就把隊伍帶到後山去隱蔽起來,不讓別人看見。
醫生叨念著說:馬克思看得見,上帝看得見的,曾家恐怕永無寧日了,你還是走吧。
張苞沒有走,他果然把路上的馬匹吆上後山,十幾個人就地隱藏,他非要把政委請回部隊,他說蛇無頭不行嘛,麻雀子無頭也飛不起走嘛,我們哪能少得了政委。
彥來說就你不走我走,我到鎮上去住,嫂子,告辭了。
已經氣極了的嫂子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中對這個知書識禮善解人意的醫生充滿感激,說這位兄弟貴姓,到我家有甚事?老曾回來我跟他講。
彥來苦苦一笑,說你就說醫生彥來順路探訪,另外沒得啥重要的事。他心想如果張苞霸王硬上弓能把曾炳春請回二十軍當然很好,自己不是就少了一樁事麼?他鬆了口氣,決定住到鎮上的旅店裏去聽消息,但願張苞請客成功,自己就可以直接去上海了。
旅店叫雞鳴客店,店夥計賊眉鼠眼,形象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他輕腳輕手牽過彥來那匹瘦馬,等客人先進店,才把馬牽到後院,忙完加料摻水,就影子一樣走進了鎮蘇維埃大門。
一個淳樸的中年漢子走進彥來的房間,先是微微一笑,就自我介紹說是鎮蘇維埃的秘書,叫胡有才,原來是“財產”的“財”,打了土豪分了田地,現在倒是有財了,也知道那意思不好,就改了,“德才兼備”的“才”,嘿嘿,客官從哪裏來?聽說進鎮後直接去了三王溝,可有此事?
彥來就說確實去過,怎麼?你們政府不準人去三王溝?那裏有老虎還是有敵情?
“那倒不是,”胡有才的口氣隨之生硬起來,“那是個是非之地,我勸先生盡量不要去粘惹,我也是好心,換一個人就不這樣說了,夥計一報告,就該請你到鎮政府去講清楚了。”
彥來就說那倒不見得,我又沒幹對不起誰的壞事,到哪兒說理也不怕的。
胡有才也不好爭辨個啥,深深地看了彥來一眼就走,臨門了還叮囑一句,還是別去為好。
彥來就念:這鎮子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哪有你這麼辦事訓人的?
胡有才脾氣好,當作沒聽見就走了。
不料半夜他又來了,腳步匆匆地,一拍開門就滿麵堆笑,問:“請問是不是彥來醫生?”得到肯定答複後他就討好地去收拾彥來的包裹,說:“走,到政府去住,你看你來了也不到政府去打個招呼,怎麼就住到這個小店子來了?我說嘛,剛才我就看你氣度不凡,決不會是個小人物嘛,幸好我們書記警惕高,一聽我隨口一說,就猜到你是那個醫生,一天以前中央蘇區就派專人送了信來,吩咐一定要照顧好你,你看看,差點兒就誤了大事,差點兒就把你當成‘AB’團抓起來了。”
“抓我?我怎麼會是‘AB’團?”
“嘿,你自己未必會不清楚?目前大禹村三王溝是‘AB’團和二十軍彙集之地,我們安了好多眼睛盯著,他們在那兒聯係,黑串聯,我們能不盯著點兒,讓他們任意翻天嗎?當然,我們現在知道了你是組織派你去的,你盡管去,隨便去,我會給我們的人打招呼,保你出不了事。”
果然這扣兒解不開,正如分了家的兄弟。
彥來就問:“你們知道我是來幹啥的嗎?”
“怎麼不曉得?上頭通知說你要把曾炳春帶起走,走哪兒讓我們莫管。”
彥來就問曾炳春這個人怎麼樣?
要說人緣倒很好,品質也絕無問題,就是不曉得他是哪條線上的人物。親不親,線上分嘛,隻要站錯了隊,越是優秀的人越危險,你能講陳獨秀不優秀?獨秀嘛,在共產黨內一枝獨秀嘛。你敢說俄國的托洛司機不優秀?你扳起指姆數一數,中國共產黨內的大頭頭有幾個司機?開雞公車倒還怕差不多,又當頭頭又當司機,當然要算優秀嘍。你說我還有點文化?對,你說對了,方圓幾十裏我算個讀過私塾的人,有才嘛,德才兼備嘛。對,還是說曾炳春。我大爺的老二老三都在他的隊伍裏,兩個龜兒了說起曾政委直伸大指姆,誇他了不得,不得了,馬列主義水平高得不得了,隻有總前委的毛政委才比得上。你說舉個例?舉例就舉例,說是有回第二十軍團以上的幹部上黨課,課堂上黑麻麻坐了一大片,那個陣仗喲,曾政委一開頭就說,共產黨是個鬼魂,在大州大陸上遊蕩,把底下的幹部聽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那麼大的膽子。當時沒人發言,大家都聽傻了,後來有人悄悄去問毛政委,毛政委笑著說老曾說的是對的,是馬克思恩格斯的原話,一本叫《共產黨宣言》的書裏的第一句,要是能跟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結合起來就更好了。我二伯的兒在紅一軍團林彪手下當兵,提起曾炳春他就罵,說他曾炳春懂個球,撿了兩斤洋棉就想紡洋布,差遠了,還想跟一軍團較勁兒,沒門,死去吧。舉例?對,舉例,我哥說去年一軍團開會,有好多江西幹部硬說分田地把富農整凶了,說地主中間也有好人,他們也有子弟參加革命,說要對地主富農手下留情,團結他們中間可以團結的力量。這明擺著是反革命言論,聽說曾炳春不但支持,而且積極在馬克思的書中間幫他們找依據,有人看到他把老馬的書都翻卷角角了,我看他個龜兒子硬是要把共產黨整成個鬼魂才算事。
“後來呢?”
後來發生了富田事變,雖然曾炳春得毛病沒有參加,隻要二十軍參加了他罪惡就不小,我二伯的兒子帶幫人非要去找他算帳,我大爺那兩個兒不服,托他們的老漢轉告兄弟:哪個動了曾政委一根指頭,老子回來六親不認,該動刀就動刀,該拚命就拚命。後來曾炳春就躲了,幫他的人可多了。再後來中央蘇區發了通告,也算半平反吧,他才在大禹村三王溝老家露臉,你說這“AB”團一會兒抓一會兒放的,我們蘇維埃政府不派人去盯到,今後上頭又喊要抓怎麼辦?到哪兒去找?這下好了,中央蘇區派你來處理這個問題,太好了,隨你怎麼處理,我們以後也不用擔幹係了。醫生同誌,你真是天上派來的菩薩呀,走,到鎮政府去住,這小店太髒太吵,也太委屈你了,跟我走吧。
彥來說不,我還住這裏,這裏個人辦事方便,馬列主義便是窮山溝裏出來的喲。
那倒是,那倒是,窮山溝裏出不了金鳳凰,出點馬列主義也好,總要出點啥東西嘛,隻要不要讓曾炳春從那堆馬列主義裏弄出鬼魂就好。哦,你住,你住,這店錢飯錢你不用惦記,上頭有指示,我們會給你開的。
不忙,不忙,彥來說,好事不在忙上,我還有點事要麻煩你一下,你告訴你的人,不管是誰到曾家去,不要去打攪,不要去幹涉,更不許發生衝突,有啥子大事你一定要親自來告訴我,我會去處理。
“要是有人要帶他走呢?”
“那你就一定要來報告,我看看是誰,該帶的就讓他帶,我也省了樁事,你也少了份憂,再有一點,千萬要注意他的安全。”
你這個領導還差不多,胡有才說,分配的工作不重,也不難完成,有水平,水平高,跟曾政委差不多高了,你這馬列主義怕是從大上海來的吧?
不,是直接從外國來的。彥來說。
三天以來一直無事。
第四天上午彥來起床晚,剛出門胡有才就急匆匆跑來報告:漏刀蠻子張興帶人騎馬到曾炳春家去了。“張興?”彥來問,“是不是二十軍獨立營營長張興?”對,就是他,那人一身蠻力,脾氣暴躁,蠻不講理,原來小名叫蠻子,從小他娘就叫他蠻子,上次富田事變被扣押,差一點就掉了腦袋,如果劉敵帶兵晚來半天他就玩完了,從那以後鄉親們就叫他漏刀蠻子,這次帶人去曾家,恐怕會幹點出格的事來。
莫來頭,不要怕出事嘛,彥來說,鬧出了事出了矛盾才好,有了矛盾才能解決矛盾,一個一個矛盾解決了社會就進步了、發展了嘛,不然社會停滯不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怎麼會到來?你說是不是?胡有才說還是不是個球哩,快走,去得遲了出點事,你我都不好交待,還胡叨個球嗬。
彥來牽了老馬出門才揚鞭,他在馬上對胡有才說:“有才,你慢慢來,不著急,他們都是二十軍的老人,不管談什麼事,談不成不至於翻臉,你在一邊幹著急也沒用。說完手一加勁,瘦馬突蹶了幾步,象要加力的樣子,偏偏倒倒走了幾步又慢了。
曾炳春家門口那棵老樹下係了幾匹馬,其餘的可能放在後山,隱隱約約看得見山崖邊放哨的兵,十幾個穿軍衣的漢子站在屋簷下,有的在搓手,想增加點手上的熱度。他們見了彥來都點頭招呼,有幾個經彥來看過病的還很熱情,有人說營長說了的,說醫生來了就請進屋,他正和嫂子在談判。彥來就問曾政委在家不?老曾不在營長和嫂子談有什麼用?又不是讓嫂子過江去。就有人笑著說:別看嫂子是個女人,在家她可算司令,直接管政委哩。
進得門來才發覺漏刀蠻子和嫂子麵對麵坐著,兩個人哪人也不開腔,可能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兩個人臉上都怒氣衝衝的,看來談話進行得並不順利。
看見彥來一進門,漏刀蠻子張興劈頭就問“你又來幹甚?張苞原來說我一來你就會來,當時我還不信,你說說你到底要幹甚?”大有把怒氣潑灑到彥來身上的意味。
彥來說老張你別衝我來,我是來幫你說服政委出山的,你記不記得在富田我領你一間屋一間屋地找政委?我看你記性遭狗吃了,你莫事衝我汪汪個甚?
張興是個直性子,聽彥來講的是實話,臉一下就紅了,期期艾艾一陣,他說醫生,嫂子硬不聽勸,你說咋個辦?
彥來說:這是部隊的事,你直接找政委說去,幹嗎你們老纏著嫂子呀。
張興說你這就不知道了,政委是故意藏起來,單留嫂子與我們周旋哩。我何嚐又不想找政委,便衣也派了,組織也通知了,就是找不到,江那邊情況又急,非要他出來工作不可,你說我不找嫂子找屁大爺去呀。說完就叫:嫂子,你把政委找回來,全軍幹部戰士指望著他出主意哩!一臉凶相的漢子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