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個名例榜首的段良弼。
殺心就是在那時起的,
彥來看到了宋老板眼裏飄過的那絲殺氣。
他感到黑店裏的屠殺即將開始。
他覺得自己可以死,自己的女人絕不能死,就鼓起勁走到廚房裏為紫蘇端杯水。他在廚房裏找了個托盤,把水放在托盤上,用指頭蘸了水在托盤上畫了個符號。
一出門就讓興順攔住了。興順接過托盤,粗魯地把彥來一推,讓他回座位坐下。
紫蘇接過碗,清楚地看到了托盤上畫著的“△”號。
她一愣,就見彥來嘴角向門口一努。
那裏放著個舊牛皮醫箱。
“畢息莫兒”彥來望著橫梁說。
紫蘇知道那是個俄語單詞——“信“。
她一下明白了醫箱的意義。
宋老板注意的是段良弼。以段良弼的特殊身份,在蘇區認得他的人必定很多,一個農婦和他打招呼並不奇怪,如果認得他又裝著不認識,那才是危險的標誌。
宋老板朝櫃台打了個榧子,說“上菜”。
興順手腳麻利地端個盤子就上來了。
走到魏彪身後隻見他右手一揚,寒光一閃,一把匕首刺進魏彪腰眼,興順手一旋,匕首拔出來時一股血箭噴射而出,魏彪回頭看了一眼,一聲未發就直挺挺倒下了。
老段和易爾士目光定住了,想站卻站不起來,眼睜睜看著宋老板望著他們笑,上下唇不住開闔,似乎在念:“倒也!倒也!”
原來那小子早在酒裏下了藥。
等到他們明白時,隻覺頭一昏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彥來此時已經沒有生死的概念了,就是人們說的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隻關心紫蘇又不敢正眼瞧她,怕引起黑店老板的注意,就用眼角瞄著她。就是在興順的刀插進魏彪身體的時候,他看見紫蘇悄悄起身摸到大門旁,拎了他的牛皮箱就走。
彥來鬆了口氣。
氣才鬆了半口,興順提著刀向唯一清醒的他走來。
“講嘛,老實講嘛,”宋老板客客氣氣地說,“是哪個派你們來的?”
彥來覺得好笑,心想你一個開黑店搶人的地方,還管客人是哪裏來的?好比一個人上街去買肉,難道還要分豬兒是張三喂的還是李四喂的?就回答說你管老子是哪個派來的,要殺盡管殺,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老子的肉是酸的,做人肉包子的餡兒不合適,隻有拿回去當祖宗供著還有點兒用,我保佑你家斷子絕孫。
宋老板一點也不惱恨,他甚至有些欣賞客人臨死前的癲狂和失態。他示意興順去關店門停業,莫讓外人進來,一邊反問:賣人肉包子?那你把我們看錯了,反正你也是即將作古的人了,事情也不用瞞你,老實說,我們開的是為勞苦大眾服務的紅店,說白了說是共產黨的地下交通站,殺的就是你們這些人類的渣滓。
彥來搞不清他怎麼就成了人類的渣滓,就反問你把我們一口一個同誌地叫,未必你在這兒就是專門殺同誌的?
宋老板一笑說你難道還要我給你點穿?地上躺著的那個叫段良弼,“AB”團的大頭子,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他怎麼算得上同誌?你們這不是受了指使破壞黨的交通站來了嗎?
彥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易爾士的身份,又怕這店老板是國民黨特務扮的,那不上了他的當?隻要說出易爾士,第二天江西以至全國的報紙恐怕都會出現“破獲共黨組織,擒獲中共匪首”一類的大標題報道。想到這裏便掉了個話題問:前幾天被你們殺掉埋在山上那個人又是怎麼回事?不會那麼湊巧也是“AB”團的吧?
宋老板這回笑得有點詭,就是大家說的奸笑那一類的笑,他說那個當然不是,他是個老地主,從蘇區逃出來的老地主。
彥來不懂,說地主不管老嫩,人家跑離故土就表明他服了,土地又帶不走,都跑這麼遠了你還殺他作甚?這不是亂球殺麼?
興順說,本來把他當成一般住店的,也沒管他地主不地主的,可是這狗日的見人就問張輝瓚在哪裏,在哪裏才能見到張輝瓚,你問張輝瓚是誰?嘿,國民黨十八師師長,圍剿紅軍的罪魁禍首嘛。
宋老板說,我當時一再問他是不是張師長的親戚朋友,是不是想去混口飯吃,那個龜兒子脖子一昂說啥混飯吃?老子要報仇,老子有情況要反映。宋老板說啥情況這麼重要,你老年紀這麼大了還值得爬山涉水地顛奔?老地主說:從大處說哩,匪窩裏富田二十軍反了,紅匪你殺我我殺你同室操戈,正是國軍剿匪的好機會。從小處說呢,嘿嘿,我還不能告訴你,隻有見了張師長本人才能說,反正我保證他能輕取富田。你別看我年紀大,老子我親自去帶路也幹,保證國軍能打勝仗。
也不知道老地主所說是真是假,或許是酒後的胡話,或許是酒後吐真言,宋老板有意把他灌醉要的就是這效果,考慮再三,宋老板決定違犯一次紀律,沒向上級申請,當然也來不及申請,就讓興順把老地主騙上山宰了埋了,兵荒馬亂中整死個把人連氣泡也沒冒一個,死了就死了。
不料讓彥來無意中發現了,發現了就該死。
彥來說我是紅軍中的軍醫,論攀親帶故的話我們該是自己人,我不過是路過這裏,怎麼說也算不上死罪吧?就是看見了啥看不得的東西,我閉緊嘴巴不講還不行麼?
宋老板就笑,笑夠了說,不行,真是對不起,第一你千不該萬不該曉得了老地主的事,第二你和“AB”團一夥也該死。
彥來見說不通,就朝興順喊:夥計,老子救了你老漢的命,你就不講個好話嗦?我若不上山治病,兩天前就安安全全走了,你咋不開聲腔求個情?
興順正在把魏彪的屍體向屋後山上拖,根本沒聽彥來喊什麼名堂,一拖屍體的腳他才發現拖不動,抬眼一望原來魏彪雖死可手還緊緊攥著個口袋,真叫死不鬆手。興順走幾步想把死人的手指掰開,無意中感到口袋好沉,不由伸手一探。以下的事就讓他頭昏目眩,正如天上掉金塊正巧砸到他頭上一樣,那麼多的黃金一下子就把他嚇呆了。馬克思說二百倍的利潤就會使人自願上絞刑架,你想想這些黃金如若平白無故就歸了他興順,這不叫無本萬利萬萬利麼?他還不敢上絞刑架就是白癡了。
宋老板看他神情不對,就說興順加把油,屋後的坑是你昨夜早就挖好了的,把這幾個人拖過去埋了就是,不要管他死的活的,照埋。
興順說噢,要得,先埋這幾個活的,輕點更好弄,邊說就邊挨過來。宋老板說也要得,先把這兩個麻翻了的拖……話還沒講完,興順摸到他身後抽出尖刀照他就是一刀,這一刀的手法跟殺魏彪的手法一模一樣,宋老板做夢也沒想到平時恭順聽任擺布的小夥計會來這一手,回頭叫了一聲“你……”,“噗”地一聲倒了。
興順把刀一抽,緊走幾步抓了裝金子的口袋甩上肩,抬腿就往房後麵的山上跑。在他殺人奪金的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彥來一眼。
彥來也跑,不過他是往前門跑。
沒跑幾步又回來了。
他到屋裏端了碗水,含在口裏不斷往老段和易爾士臉上噴。
不久老段就醒了,易爾士也醒了。
彥來見他兩人茫然四顧就催:還看個球哩,快跑!跑慢了說不清,趕快。
於是三個人發力就跑。
一口氣跑得差不多了,氣也吊不上來了,看看大路上行人紛紛,易爾士跑不動了,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喊聲“跑不得了”。
三個人就坐在路邊上喘,喘定之後易爾士就說:這位先生,你向後轉,你回去。
彥來不解,心想老子才救了你的命,你該不會心腸黑到叫我回去送死吧?就聽易爾士說去,去把那個口袋拿回來。彥來說那口袋早叫那個土匪夥計背跑球了。
易爾士默然。
停了好久,他說你還是得回去。據我猜想,你是二十軍派到上海去反映情況說情的。原來我本打算在這件事上保持沉默,經過這麼多天的反思,我想作為一個純粹的共產黨人,我應該直麵真理,所以決定如實向中央彙報,相信中央會公正妥善解決你們和總前委之間的矛盾的。不,我的意思不是你去了沒有用,人多有人多的好處嘛,我是說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你問什麼事?我告訴你,富田發生的事你們必須向中央蘇區彙報,你們可能忽略了這一點,第一,他們是直接反映者,中央處理時一定會聽從他們的意見。第二,中央處理的決定一定會通過他們傳達,今後你們是直接與他們打交道。去吧,現在項英同誌在擔任代理書記,是中央才派出來的,他對你們雙方都不太了解,必然也沒有什麼成見,你去找他,把情況講清楚了,對大家都有好處,你說呢?
我還有什麼說的,彥來說,你說得有理,你說的辦法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
講完彥來就回頭走了,他要去中央蘇區找項英。他說:上海的事就拜托兩位了,老段,在上海見到紫蘇,就說我這邊事情辦完就去找她,我們的婚禮就在上海舉行。
他們這一分別,以後再也沒見麵。
作者寫到這裏最關心的是給中央送黃金的事。查閱各種文件,文件上寫的都是二十軍交繳了二百斤黃金。可是中央隻承認收到過幾十兩,還沒有具體的數字。張國燾後來在《我的回憶》中提到了這一事件,他寫道:“少共中央書記秦邦憲被邀參加中央常委會,報告這件事的經過。他說明:一、據贛西南少共區委來人的口頭報告,與文件的內容是一致的,不過有些補充。二、這個來人係贛西南少共區委委員,曾來過上海數次,少共中央的同誌們都認為這位同誌可以信賴,這次他還帶了幾十兩金子和其他文件來。“
看來路途之中損失一百多斤黃金的事是事實。易爾士本身就是中央的提款委員,曾多次代表中央到各蘇區提款均未出錯,何況這次堂堂正正回來,還書麵寫了有關富田事件的過程的報告,他不會有問題。既然有易爾士一路,段良弼不會也不敢私吞黃金。那麼路失黃金又是怎麼回事?
作者查閱了各種文獻及有關地方誌,現將該縣有關清風店地下交通站縣誌記錄抄寫如下:
宋祥福、張興順烈士合傳
宋祥福,字幼安,浙江奉化人,早年參加革命並加入中國共產黨,二七年受周恩來派遣,到我縣清風店組建地下交通站。
張興順,本縣三龍鄉人,外號二莽子,共產黨員,奉調到清風店幫助協同管理地下交通站工作。
二同誌對革命的工作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地下交通站創建以後先後成功地掩護和護送過劉少奇、陳毅、項英、劉作撫等中央首長和上千個革命同誌進入蘇區,為蘇區革命根據地輸送過大量醫藥器材、藥品和槍枝彈藥,為中國革命和人民的解放事業作出了巨大貢獻。
一九三一年初,國民黨對蘇區進行圍剿,在漏網地主和AB團成員帶領指點下,清風店地下交通站遭破壞,宋祥福、張興順二同誌不幸被捕。二人堅貞不屈英勇就義,被當地人埋在清風店後山。
現清風店原址人民政府立有一紀念碑。
碑文正麵為“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背後為宋祥福留在帳本上的一首詩:
“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
埋骨清風店,不肯回江東。”
在縣辦的《文史資料集》第三期上我還找到了一篇署名為辛文的人寫的尋找烈士遺骸經過,文章說:
“(交通站遭破壞)幾天之後,我們的同誌才發現宋祥福和張興順同誌已經犧牲了,因為當時店空人去,在哪兒也找不到他們。經過大家奮力尋找,才在店後找到一個土丘,似是新堆的土墳。有人估計可能是敵人殺害宋張二同誌後便埋在這裏。由於埋得淺,臭味已經很大了,大家找東西挖開浮土亂石,看到兩具屍體重合在一起,頭腳相對,上麵的那一具顯然是帳房先生打份的宋祥福,下麵那一具是張興順無疑了。當時有人提出下麵那一具個子奇大,穿著也十人體麵,可能不是張興順,就想撈起宋祥福再仔細檢查一下。可是人死久了就臭,一動就散架,連翻幾下都撈不起來,又有人說人死久了就發脹了,興順生前個子就不小,死了脹大是正常的現象,至於衣裝呢,他死的那幾天換了新衣服也說不定。於是我們的同誌就把土重新填上,做了記號說勝利以後我們定要來厚葬你們,安息吧一類的話。
我就去縣城尋找辛文,這是個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同誌。他的兒子告訴我說父親已經死了多年了。我就一再問他有關清風店交通站的事,他說:現在黨中央提倡實話實說,我就告訴你吧,父親臨死前說,烈士紀念碑上那首詩刻上去的時候當時的縣長改了兩個字。縣長叫葉翔,中南軍政大學的大學生,水平高著哩。我就說你說改的字。他說最後一句是“無顏回江東”改的。我父親總覺得蹊蹺,總覺得那是一塊心病,不了解一個革命烈士有啥“無顏回江東”的,就利用出差的機會和在縣誌辦工作可以開證明的便利,幾次到上海調查,後來才弄清楚了宋祥福參加共產黨以前參加過青紅幫,在上海碼頭幫黃金榮偷運過鴉片等走私物品,周恩來手下的顧順章看他能幹,有意發展他入了黨,後來就到我們這裏工作了。
我問你父親向組織反映了沒有?
他說沒有。
父親不願意人民心目中的烈士有汙點。
我其實也有一點不願意告訴他,不願意告訴他的縣人。那就是寧祥福屍身下的那具屍體絕對不是張興順的,那個大個子一定是二十軍的警衛員魏彪。
算來魏彪也該享受烈士的祭禮和饗食。
願他的靈魂在天上安息。
我想問張興順,又莫法問出口,就問:兩位烈士死後,你們這一帶官府或地方武裝有沒有破獲過一起江洋大盜的案子,他搶劫過一百多斤黃金,我想早遲會露馬腳的。
沒有。
附近的縣份呢?應該有呀。
沒有。
再把時間延長些,十年二十年後呢?直至解放以至現在呢?
沒有。
看來張興順永遠逃脫了曆史的懲罰,還光光彩彩背了件烈士的外衣。
當然話又說回來,我以上關於清風店的講述資料全來自彥來的妹妹莘來,曆史猶如逝去的清煙,每個人都試圖抓住它的真象,關於張興順每個人都抓住了不同的部位,他那神秘的麵紗恐怕永遠也揭不開了。
那一百多斤黃金就成了個迷。
關於紫蘇。大家都知道她去了上海,以後有關她的事我還會提及,但今後發生的事件都是曆史上特別是現代曆史上著名的大事,要說她的作為能影響曆史的進程已是完全不可能,當然她最終也沒當成彥來的新娘,不過這是以後的事了。
曆史總是蒙著一層迷霧。
曆史總是由後人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