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兒子……你那兒子……唉。”
老頭深遂的眸子裏有團火一跳,像電光火石一閃,遽地又黯淡下來,那火就隨目光流走了,一波一波,平平靜靜地,碰到亂石暗礁也不起波瀾,幽幽地讓人傷心。
“你那兒子……”彥來鼓起勁又說。
“俺那兒俺知道,”老頭攔住他的話頭,不想讓他為難,就主動開口說,“心狠著哩”,說著就咳,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彥來喂了他幾口藥,老頭精神好些,又說:“俺那兒俺知道,先生,你走,越快越好,慢了,怕來不及了,俺那兒六親不認,畜牲一個呀。”說完目光就盯住彥來那舊牛皮箱,幾滴老淚潸然而下,像老樹流下的兩行樹膠。
門口白晃晃的日光裏站著興順,身前的影子拖得老長,門洞裏射過來的光柱裏看得見細毛毛的粉塵飄浮,狗日的興順寬大的身板塞滿了門楣,陽光把他周身鍍了一層閃亮的金邊。
“先生,你走,”興順說,眼裏露出絲詭密的笑意:“俺爹會聽話,會吃藥的,先生,你啥也不用操心,你走吧。”
彥來也顧不了再說什麼,提起醫箱就走。
興順閃身讓他出門,出門就聽見老頭虛弱的聲音在背後說:“娃,醫生是好人,萬萬莫要害他,莫要害他呀。”
此後身後就毫無動靜,看樣子莽漢子沒有追出來。彥來卻心跳不止,他從背後感到那漢子目光如刀,一直盯著他的後心不放,預感早遲那叫興順的漢子必定會追來,決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的。
也不知跑了多久,彥來站定喘了口氣,抬頭望望蒼白的天穹,判定太陽的位置,他不敢再到旅店去,就認定東北方向走,隻想繞過清風店再往前趕。他感到胸部很悶,肩上的皮箱好重,眼前有星星在亂竄,他想起了剛到二十軍時的那次急行軍,說是白狗子來占地盤,乘我們的哨兵忽略摸上來好多人,團部的人就跑,也是這麼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他那幅金絲眼鏡就是那次跑脫的,後來還挨了團長一頓罵,說是假若敵人撿到了,一定知道逃亡的人中間有知識分子,再笨的敵人也能從金絲眼鏡上推論到追的是首腦機關了。幸好當時是一場虛驚。
這回就不是虛驚了。
前麵當路攔了一個人。
那人正是店老板宋祥福。
宋祥福手裏捏了把手槍,日光照耀下寒光閃閃的,自有一股逼人的氣勢,他笑了一笑,望定彥來說,走,先生,走跟我回去,咱們有話慢說。
彥來慌忙說不,你開的啥店不關我的事,我一個窮醫生走一路吃一方,身上球錢沒得,殺了賣人肉包子肉也不多,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讓開,我走我的路,不礙你的事。
宋祥福哈哈一笑,說先生錯了,我不是剪徑的強盜,我是有信仰有主義的人。你先生回來時如果原路退回哩,我不會懷疑你,一定會送先人板板樣送先生去南昌。我就害怕你過店不入,繞道而去,先生,你怕什麼呢?我隻好在這裏等你,可是又怕等著你,沒想到你還是撞上來了,先生,走吧,咱們回店,有話好說,說得好,你飽飽吃一頓再上路。
彥來說你說了這麼多我不懂,我不懂到底犯了你們哪條店規?
“你看了你不該看的東西。”
“啥東西?”
“別裝了,你看了那堆亂石墳沒有?看了?那你會不會問裏頭埋的什麼人?開店還殺人恐怕全世界哪個國家都算犯法,我會讓你甩手甩腳走人麼?跟我走,先生,我也不忍心殺害你,跟我回去問明白了,隻要你不損害我們的利益,我們不會錯殺一個的,先生,請吧。”
彥來不敢硬來,他知道那鐵家夥的利害,再結實的腦袋也經不往它的一擊,而腦袋一敲碎,就再也補不好了。
宋老板揮了揮手槍,笑著說,走吧,店裏還有幾隻羊,幾隻肥羊在等你,說不定你們認識,還不定是一夥的哩,編著套兒想讓我上套,又想立什麼大功破獲什麼組織,你認為你們分期分批來就麻痹得了老子?請吧。
彥來就想見鬼了,平常看小說總覺得開黑店賣人肉可笑,笑那些作者編得一塌糊塗,沒想自己還真碰上了。
彥來隻好隨他走。
宋老板說你別給我玩花花腸子,本來該把你一槍崩了就埋在這裏,你看這環境多好,你可以永遠與草木同伴,和日月同輝,不朽嘛,為了對你負責,我還要多問一問,怕誤殺了武鬆也是有可能的。彥來就想你狗日的自己承認是開黑店的孫二娘,老子可不是什麼武鬆,要是水泊梁山上有什麼大學生留學生的話,那還差不多。
宋老板押著彥來七彎八拐地走,彥來也就隨他的便,叫左就左呼右就右,東走西走終於又回到了清風店。
興順早回來了,他站在櫃台後望著彥來呆呆一笑,仿佛早就預料他會被截回來一樣,甚至嘴角一別還隱隱做了個怪相。
店裏還坐了三個人。背對門口的那人身量極大,頸項上的肌肉一塊一坨鼓起,肩寬腰細,一看就是個練過功夫的壯漢。另外兩旁坐著的人正一口一口地喝酒吃臘野味,彥來覺得他們聲音好熟,用心一看,不由心中暗暗叫苦,發覺這兩人一個是段良弼,一個是中央大員易爾士。
對門而坐的易爾士也同時認出了一頭跨進門的彥來,眼裏閃出一絲詫異,立即又調頭與希良弼碰了一下酒杯,盡力想裝出不認識的樣子。段良弼見了彥來與店老板,驚得“噫”了一聲,身子一動幾乎站了起來。
易爾士在桌下踢了他一腳。
這一切都沒逃過宋祥福的眼睛。
宋祥福和藹地笑,說:“同誌們,請坐,何必多禮呢。”說完就指著桌邊一個空位讓彥來去坐,說是讓同誌們聚聚。
彥來下意識取下肩上皮箱,順手放在大門旁,身不由己向空位走,心想這兩個人怎麼走到一起來了,店老板為啥叫他們同誌呢?想著突然記起離開富田時劉敵的吩咐:不要說認識段良弼。那麼對於易爾士就更不敢高攀了。
易爾士和段良弼還是自顧喝酒。
他們是昨天黃昏時刻住進店的。
本來路過清風店時日尚早,依老段的意思呢說再趕一段再歇,易爾士卻辨認出了這清風店是他來時住過的地方,知道這是我們的一個秘密交通站,心想還有什麼比這更安全的地方?就領頭把老段和二十軍臨時派的警衛魏彪讓進了門。
老板還是那個老板。
夥計還是那個夥計。
久走江湖的易爾士卻忽略了一件事:交通卻不是原來的交通,這次帶的是對交通聯絡暗號一竅不通的魏彪。
他們出發時二十軍首長考慮到他們身帶大量黃金,路上一不安全,二來負擔又重,就派出了武功高強的魏彪一路保護,另外大多數黃金偽裝後放在個軟袋裏讓魏彪背著,段良弼怕魏彪負重過多影響行動,就取了80兩讓縫在個小布袋裏纏在腰上,後來怕路上出事,又象女人捆月經帶一般纏在胯下。魏彪開玩笑說老段小心,莫把你家什磨光球了,一天走上走下少不了磨哩。老段說你著急個啥?你嫂子都不急還用得了你操心?我用家什天天抵到才放心,不然半路掉了都不曉得。
騷話野話啥話都會,就是不會講暗號。
宋老板的交通站之所以敢叫紅色交通站,之所以幾年不出問題,關鍵就在宋老板敢於堅持原則,認事不認人。對過往幹部從不打聽是宋祥福的一大特點,這個特點不時受到上級的讚揚。幾年來清風店交通站成功地掩護過劉少奇、項英、陳毅等中央高級首長,但宋祥福從不以此為傲,從不打聽過往的都是誰,他對每個幹部都恭恭敬敬,絕不會因為你是個普通的負傷的戰士而看不起你,也不會因為你是中央高幹而著意巴結,他把輸送過往幹部看成十幾年前在上海灘偷送違禁物品,唯一的信條就是不出事,不出事生意才做得長,出了事兒殼就要搬家。
盡管易爾士進門就握住他的手說“同誌你好”,他還是不動聲色有禮有性地問:“九江漁牙子有信來?”
易爾士一愣,忙說我們是去九江,不是從九江來的。
見如此簡單的暗號對方也對答不上,宋老板的心就一沉。他知道暗號經常在變,但這第一句一般是固定的,這人怎麼一點不懂?就把頭轉向了段良弼和魏彪,希望他們中間有一個是帶暗號的交通員。
“九江漁牙子有信來?”
其他兩人更不懂,就含含糊糊地說沒有,沒有誰托我們帶東西來。
這就出問題了。
易爾士想的是我來時路過此地你們對我恭敬熱情,安安全全送我們到下一站,雙方既然是熟人了,你再麻煩一次送我走就行了嘛,中國人不是說送佛送西天嗎?他忽視了來時的路線是中央特科安排的,一路自然有人周到照顧,可是去時由於富田事變突然暴發,從蘇區到上海的交通本應是省行委安排,現在一下打亂了,劉敵、謝漢昌本是軍隊幹部,自然就沒考慮到這個問題。至於段良弼呢?在行委他沒分管這塊工作,也就不了解情況的複雜性。
宋老板想的又不同。
他首先想到的是出事了。沒有聯絡暗號住店的隻有兩種人:一是普通過往客商,他們不需要暗號;二是外部敵人想要打入交通站內部,以達到破獲黨的組織的目的。這個看來眼熟的老熟人見麵就稱同誌,裝出一幅親親熱熱的樣子,可是連最基本的暗號也對不上,聯係到最近蘇區發生重大事件,白軍頻繁出擊的具體情況,這三人基本可以肯定是白軍的探子,利用原來交通站掩護過他的事實來進行刺探,以便破壞沿途所有交通站。那個前兩天就來了的醫生呢?他們是不是一夥的?醫生是他們打前站的人?宋祥福又想到醫生上過山,如果興順口不嚴出點問題,前幾天殺人的那河水就怕要犯在醫生手上,所以他決定先把醫生弄回店再說,他若沒在新墳上找出碴兒,把他放了也行。誰又想得到,醫生真與這三個奸細認識呢?宋老板精如狐狸,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肯定沒錯,這幾個人先前肯定認識。
他慶幸自己提前作了準備。
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這是上級一再告誡的基本常識。宋老板首先把易爾士定成了黨的叛徒,這人不久前還來過,宋老板腦子裏印像還深。那大漢肯定是保鏢,看他那一身緊緊湊湊的裝束就知道,至於另外那個中年人,肯定在哪裏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到底何時何地見過麵呢?宋老板一邊回憶一邊抬頭又看了他幾眼。
昨夜安排住宿時宋老板有意讓興順去幫保鏢提口袋,哪知那保鏢十分警惕,絕不讓夥計興順碰那軟袋,那怕摸一下也不行。也許因為他看出興順另有企圖,從昨晚起保鏢就滴酒不沾,任其他兩個客人把酒杯喝個底朝天,保鏢始終不嚐一滴,真是他媽一條好狗哩。
那袋子看樣子挺沉,壯漢提得有些吃力,興順估計裏頭裝的槍,老板說那一定是電台,狗日的晚上要向主子彙報哩。
昨日晚黑宋老板就想了一夜,到底下手還是不下手?幾經權衡,喚起興順打算動手時,才想起山上還有個醫生,生怕安排不周密讓醫生跑了,最後才決定罷了罷了,捱到明日早晨把他幾爺子誆到一堆,再多試探幾下再下手,又怕他們人多對付不了,宋老板便使出了開黑店的老祖宗孫二娘的慣用伎倆。
宋老板親自給他們上了一盤青椒炒臘骨頭,一邊張羅著讓興順給醫生添幅碗筷。彥來說不用麻煩我自己來,就惴惴地走進廚房拿家什,斜眼見興順目光防賊般盯著他,也不敢有啥動作,拿了碗筷就回來了。
宋老板就問一路還安全吧?提醒他們要小心,說這幾天突然亂起來了,也不知什麼原因。老段就說我們隻顧趕路,也不曉得出了啥子事。宋老板就試探著小心地問:聽過往客商說富田老家殺人了,殺了一大批,不知道同誌們清楚不?老段一聽臉色馬上一變。他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說是好人殺壞人他當然極不情願,說壞人殺好人現在黨中央還沒定論,作為黨的一級組織的代表他不敢亂向外宣傳,就隻好拿酒杯出氣,嘴巴含著杯沿不鬆口,不鬆口自然也就不用回答老板的問題了。
易爾士站在他的立場自然更不願亂表態,就批評說你這個同誌咋這麼沒原則,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最起碼的一條你還是要整清楚搞靈醒的嘛。宋老板就想,那最該搞靈醒的就是接頭暗號,這倒是非整清楚不可的,不得已就啟用了緊急時刻才動用的暗號。
他豎起食指晃了三下,問:“井漏了?”
這是一句幾方的交通員都必須知道的紅色警號,當時的暗號分成三種顏色。綠色表示安全,可通行;黃色表示有危險,抓緊行動;如果動用紅色暗號,那就表示情況萬分危急,趕快撤。其中暗號變化最大的是綠黃二色,因為怕出亂子,上級按時不斷更換,因此不管是上海中央、中央蘇區、紅一軍團或其他有關單位都有專人負其責,以便隨時掌握變化。唯有這紅色暗號永遠不變,隻要紅色暗號一發出就意味著出事了,接到暗號的人回答一句“娃兒哭了”立馬就走,發信號的人拚了命也會保護的。
老段等幾人不但沒回暗號,當然他們也回不出暗號,反而繼續悠哉遊哉地喝酒,隻有醫生彥來答了一句:漏了就漏唄。
宋老板還不死心,怕他們是去辦私事而沒有交通護送的我方人員,因為其中有兩個畢竟還是麵熟嘛,就嘿嘿一笑打個圓場,說同誌們一路辛苦了,要出門特別是出遠門,該先向有關方麵打個招呼嘛。
易爾士一聽就品嚐出老板話中有話,馬上意識到可能手續上出了問題。
“來客嘍!”櫃台後的興順一聲吆喝,分明提醒有陌生人進店。
一個當地婦女打分的年青女子走進店來,腆著個肚子顯得很吃力很累,顯然經過一番長途跋涉。女人挑門口一張桌坐下,細聲細氣叫了聲“來點吃的。”
那聲音驚得彥來一顫,偏頭一看,那女子正是自己千辛萬苦遍尋不得的紫蘇,沒想到她孤身一人闖進了這黑店。
女人也正抬頭打量這方的客人。
她一眼看到的是正麵坐著臉對臉瞧她的段良弼。
女人一下立身站起,冒然叫了一聲“段書記!”喊完就要過來,突然聽到有人用俄語喊了一句:“不,危險,不要過來!”
稍一偏頭,她就看到了她的新郎正焦急地巴望著她,又喊了句“不”。
一聲“段書記”猛然提醒了宋祥福,他一下子辨認出了一年多以前在小店住過一宿的省行委常委,贛西南團特委書記段良弼。
沒錯,就是那個“AB”團的頭子段良弼。
富田事變後沒幾天,總前委政委毛澤東同誌親手寫了一篇六言體的“討逆檄文”,好多兒童都會唱:“段謝劉李諸逆,叛變始於富田,趕走曾山主席,拘留中央委員,反對工農紅軍,反對分地分田……”幾十年以後這篇檄文基本沒有人能記全,但肖克同誌回憶說,其中有兩句肯定是“AB取消兩派,烏龜王八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