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敵開始沒認真聽,心想到了這個生命攸關的時刻,你怎麼還如此兒女情長,後來聽到他提到上海,提到中共中央,心頭一亮,立刻想到這回闖下彌天大禍,與總前委結了死仇,誰對誰錯,判決權還在中央,總前委也不是一手遮天的唯一上級,毛澤東之所以成了蘇區的太上皇,就是因為遠在上海的中央命令是通過毛澤東傳達的。想到這裏就有了打算,抬頭剛要說話,彥來用手勢製止說:“千萬要冷靜,不可以暴易暴。李韶九殺了我們那麼多人,暫時不論他的對錯,他反正是奉命行事,錯了,自有上級處分。而你這時如果頭腦一熱,對被俘的紅軍妄動刀兵的話,別人不講,我要說你劉敵必定成為千古罪人。”說後又加了很大一套他的迂腐之論,聽得劉敵冷汗長流,最後彥來又提醒說:“後院關押的那個易爾士,我聽張連長的兵說是個中央大員,連李韶九都不敢動,你們膽子可真大呀,依我看,趕緊把他放了,好生以上賓之禮款待,今後要找解扣的人,我看他最合適。”
劉敵此時已讓他說動了。
劉敵說:彥來你不忙走,我現在就寫封信給中央,把事情經過講清楚,你到上海時幫我交上去,千萬,千萬。
彥來那說我就捱一天,信你趕快寫,記住一條:紅軍和紅軍之間千萬別亂來,我現時眼睛又出病了,所見一應事物全是血紅的,怕是要出事,切記小心,小心。
勸說歸勸說,十三日上午的士兵聲討大會還是照計劃進行。
會議揭發控訴了李韶九刑訊逼供罪行。
會議開始前,劉敵首先釋放被誤捕的中央提款委員易爾士,段良弼公開向易爾士道歉,並請他在主席台就坐。
接著被捕的同誌代表在會上發言,向二十軍全體指戰員介紹李韶九捕人經過,控訴他們的罪行,還有人當眾脫下衣服向大家展示被折磨後留下的滿身傷痕。
會議進行到高潮,按照頭晚決定,有人領頭高呼:“打倒毛澤東!擁護朱、彭、黃!”
整個二十軍戰士齊聲回應,一時呼聲如雷,震天動地。
這就是富田事變。
這就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一次呼出“打倒毛澤東”的口號。
正是因為這句口號,富田事件的參與者和涉及者今後幾十年不得翻身,直到毛澤東逝世。
話還得說回來,就在會上喊出口號之後,易爾士應邀講話。講話中他嚴肅指出:未經中共中央批準,隨意提出打倒毛澤東的口號,進行反毛澤東的宣傳以及貼出類似的標語都是錯誤的,是黨的紀律不允許的。經過易爾士好說歹說,富田事變的領導人同意停止反毛宣傳。
盡管段良弼、劉敵等人作了承諾,他們還是以省行委的名義給帶兵的朱德、彭德懷、黃公略寫了一封信,信中表示堅決擁護他們,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本來信寫了就算了,他們還怕朱、彭、黃不支持他們,又讓叢允中偽造了一封毛澤東給古柏的信進行挑撥。叢允中平常愛好書法,極喜摩仿毛澤東的草書,倒也有幾分相似,一般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查《彭德懷自傳》,此事有關章節摘錄如下:
一九三0年十二月中旬一日夜半,三軍團前委秘書長周高潮,突然送來說是毛澤東親筆寫給古柏(毛主席秘書)的一封信(毛字自成體,別人很難學)。信中大意是:要在審訊AB團中,逼供出彭德懷也是AB團的,我們的事就好辦了。另有近萬字的告同誌和民眾書,我現在還記得一句就是:“黨內大難到了,×××叛變投敵”,一大串所謂的罪狀。我邊看邊問周高潮“送信的人呢?”他說:“在外麵”。我說:“是一個什麼人哪?”他說:“是一個普通農民青年。”我說:“請他進來。”
我看了信和傳單,還未見周進來。我想這封信送給我,其目的在分裂一、三軍團,拉三軍團擁護省行動委員會。看樣子不隻送給我一個人,還可能送給朱德和黃公略同誌。如果真的送給了他們,這是一個最大的陰謀,處理不慎,就可能產生一個最大的不幸。當時在我腦海裏回想著毛澤東同誌建設工農革命軍,建設井岡山根據地、嚴肅批評亂殺兩個群眾的事;特別是古田會議決議,這一切都是正確的方針、政策和政治家的風度。毛澤東同誌決不是一個陰謀家,而是一個無產階級政治家。這封信是偽造的,是分裂紅軍、分裂黨的陰惡陰謀。
約半小時,周才來說:“送信人走了,追也追不到了。”我說:“送信人就走了嗎?”他說是的。我想,這樣重大的事件,不派重要人來進行商談,而派這樣一個普通通信人員,既不要回信,又不要收條,這才怪咧,更證明是陰謀。如果有人對敵人信以為真,可能造成無可補償的損失。
隨後就清楚了,這封假信是富田事變的頭子叢允中寫的。他平常學寫毛體字,學得比較像,但是露出了馬腳—毛澤東同誌寫信,年、月、日也是用漢字,不用羅馬數字和阿拉伯數字。
第二天,我親自去請毛政委來三軍團幹部會上講話,使三軍團第一次見毛政委。這一切都是為了反對富田事變,鞏固總前委的領導。
此時,收到信的朱德和黃公略先後識別出假信的真麵目,紛紛表態支持總前委和毛澤東。不久,二人約集彭德懷,三人聯名發表《為富田事變宣言》,明確宣布擁毛的觀點主張。
現查明,紅二十軍領導人謝漢昌、叢允中等偽造毛澤東信件原文如下:
“古柏同誌:
僅限三日內將贛西南及省行委任務完成,於拷問段、李、王等中堅幹部時,須特別勒令招出朱、滕(代遠)、黃、彭係紅軍AB團主犯,並已與白軍接洽等罪狀,送來我處,以便早日拚殺,迅速完成我們的計劃……”
解放軍原總參謀長黃克誠八十年代寫了一篇《自述》,雖然認為當年查AB團和處理富田事變相當錯誤,但同時認為謝漢昌、叢允中等偽造這封信是“非常壞的事”。
後來為二十軍鳴冤叫屈平反奔波的人幾十年從未斷過,但富田事變一直未獲平反,這封信和那個口號一直是直接的原因和理由。
在外臨強敵,內有兄弟紅軍興師問罪之可能的情況下,紅二十軍急忙商討會後的退路。正在開會之時,突然接到情報說:有一連紅軍正向富田開進。
二十軍連忙命令嚴陣以待,但不要先開第一槍。
來的部隊領頭人是陳毅,時任紅十二軍軍長,他奉總前委命令,前來處理富田事變。
陳毅很同情二十軍,他和顏悅色地勸說他們,要他們聽中央和總前委的話。在陳毅的勸說下,二十軍釋放了所有被扣人員。
見陳毅工作做得好,不久中央任命他為贛西南特委書記。
據《陳毅傳》說,陳毅後來抵製了李韶九對紅二十軍和贛西南地方幹部的清算,營救了一些被打成“AB”團的總團長。李韶九對他恨之入骨,想把他打成“AB”團的總團長。陳毅不卑不亢地說:“我手下這幾條槍也不是吃素的。”——此是後話不提。
再說易爾士。
易爾士畢竟是中央大員。大員就有大員的氣度與風範。因此他整天穿著才被關押兩天就顯得油光光髒乎乎的棉衣不苟言笑。他是第一個被釋放的被扣人,但他沒有先走,而是看到被二十軍扣押的人全部獲釋,從隨他而來的閩西代表團的代表到曾山的父親曾采芹,人人都走完了,他才說他打算離去。
臨走前,他與段良弼、劉敵等進行了一次對話。
當晚月白風清,月光把院落裏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月亮照不到的暗部分外柔和,明暗對比成了一個強烈的反差,村莊的外形反而朦朧不清了。
段良弼說沒有什麼東西招待貴客,能搞到的就是這些炒弄出來的南瓜籽了,望易先生賞光喜歡。劉敵也在一邊陪笑臉,說請吃請吃。
易爾士臉上露出絲農民固有的狡詐,笑著把瓜籽一推,也不說話,心想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就等段良弼開口。
其實兩方都清楚,二十軍這次惹下彌天大禍,中間需要一個人來向中央解釋說和,這個最佳人選無疑就是他劉作撫(易爾士)。
雙方都不直接挑明。考慮到易先生是中央經管財務的方麵大員,劉敵就從經濟工作請教起頭。比如中共日常開支用度啦,夥食開得怎麼樣啦,早晚飯吃什麼啦,一直問到向警予是否與彭述之有點說不清扯不明的風流韻事啦,問的人似是隨意為之,有時口氣中還帶點好奇與褻瀆,完全象鄉下人討好城裏來的親戚,阿諛奉承之意溢於言表。易先生半閉著眼有一句無一句地應,並嚴肅地告訴他們中央的事不要聽信風言風語,向某已被中央派往莫斯科進修,以免有傷同誌的親愛關係。
段良弼似乎偶然間問起中央資金的來源,說你們提款委員何必這麼辛苦,不是有共產國際支援嗎?讓他們每年多撥點款,你們就不用到處跑來跑去地要錢了。易爾士是主管這事的幹部,對這件事清楚得很,他這次提起精神鼓起眼睛明明白白地說:從一九三0年八月起,共產國際不再在經濟上接濟我們,因此中央活動經費困難,相當困難。
段良弼、劉敵相對一陣苦笑,段說:“易先生,我們此前商量好了,既然中央財經困難,我們籌集了200斤黃金,準備交送中央,也算我們對黨的一點心意,請易先生走時帶走。”
“這個……”
“易先生放心,關於這次富田發生的事,我們寫了一個材料,請先生連同黃金一起交給中央就行了,我們不敢苛求先生美言,願先生把所見所聞如實上報,我們就感謝不盡了。”
易爾士考慮良久,最終答應帶段良弼一起赴上海,讓他親自將書信與黃金交與中央。
段良弼和劉敵同時鬆了口氣,自以為以金贖罪,找到了一條自救的最好方法。
這時紅二十軍的軍務會也開完了,考慮到與上海中央聯係尚需時日,這中間的日子怕總前委興師問罪,為防止紅軍之間起衝突,也怕中央紅軍借機消滅地方隊伍,他們決定以肖大鵬為紅二十軍軍長,二十軍在肖大鵬和軍政治部主任謝漢昌的率領下當夜離開富田,向西渡過贛江,進駐吉安永陽。
開拔前劉敵讓人找來彥來,當時彥來正在街邊看幾個孩子玩扔羊拐遊戲。
劉敵又端出那盤易爾士沒享用的鹽水炒南瓜子,隨便拈了一粒放進嘴裏,試著用牙嗑出皮,連試幾下沒成功,幹脆連皮帶肉一起嚼下,連嚼幾顆,才突然想起似的啄頭對彥來說:好東西,好味道,難得哩,你也嚐嚐。
彥來就嚐。
想來你也打算好了,劉敵說,是先到四川還是先去上海?不等彥來回答,他又說:我看先到四川好,想來紫蘇離家也有十幾二十年了吧?思鄉之情,人皆有之,古人說能不憶江南,我說能不憶故園嘛。當然,紫蘇這次受了不該受的考驗,女孩子感情是要脆弱些,肯定要找親人訴說訴說的嘛。一邊自顧自地說,一口大牙把瓜子嚼得滿口山響。
彥來伸出姆指和食指拈了粒瓜子,兩手慢慢剝皮,小指呈了個蘭花狀,一時低頭無語,一粒也沒送進口。
劉敵又問紫蘇父母大人可還安好?
彥來就說:二老早就故亡了,劉敵你又不是不知道,淨挑些沒油沒鹽的話問個啥名堂。自從紫蘇去了俄國,家裏親親戚戚受牽連的不少,要說回四川,也怕沒啥去處了,唯一可去的地方,大約就是她的一個堂兄那裏,聽說堂兄從日本回來,在省裏政界和川軍部隊裏都任了要職,他小時候對紫蘇如同親妹妹一樣,照顧得很哩。
“我看去哪兒的可能都存在,最不可能去找的就是去找她堂兄。你看前幾年吧,四川鬧紅軍也算鬧得曆害,川軍與紅軍是死仇,紅軍投川軍,不是自尋死路嗎?紫蘇不至於那麼傻吧?你看呢?
彥來說我還是想先去試試。
“那是不可以的,也沒有必要。”
“你先去上海。”劉敵又補充了一句。
彥來有些詫異。怎麼會有此一說?
這是組織的決定。
彥來本來先去哪兒都成,可就是想不通自己找未婚妻怎麼會麻煩到組織決定的地步。
劉敵說:“我們有人看見紫蘇上了去上海的路,她可能反映情況去了。別看她在我們這兒不起眼,人家可是留蘇回來的大知識分子,在中央是掛了名的人物嘛,哪裏受得了這種氣?再說,組織還決定要你順便幹件事,”說著就摸出了早就放在懷裏的一封信。
信?
對,信,這是封比性命還珍貴的信,彌足珍貴嗬,劉敵說,咱們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全靠它去說清楚,講明白,彥來,你能忍心看咱們的人受誣陷,遭處分嗎?彥來,去吧,去上海,一來找紫蘇,二來完使命,再說,黨的原則高於一切,你的黨性呢?你的人性呢?去吧。
嚼瓜子的嘴此時大張大合,難看地露出了滿口泛白的渣滓與漿汁。
他忘了去拈瓜子。
彥來想,這才是你的本來麵目。
門外幾個背槍的兵走來走去,漢陽造的槍身讓月光一照,那幾塊冷鐵令人有點膽寒。
彥來倒吸一口冷氣,往口裏送了粒瓜子,慢慢咽下說,好香好香,我去我去。
他知道不去不行。
他知道不去不忍。
劉敵就笑,說這就對了嘛,從蘇聯回來的是沒得說的嘛。
劉敵從桌下拿出個牛皮舊醫箱,打開側邊一個夾層,把信小心放進去,又往箱裏放了些仁丹頭痛粉阿斯匹林之類的東西,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個醫生了,錢呢?我給你準備了一些,去吧,說完就把箱子往彥來肩上一掛,偏頭一看說,行,文文靜靜的,像那麼回事。
他回頭一個手勢,門口的幾個兵立即就不見了。他走近彥來,附在他耳邊說:記住,老段也去上海了,路上若是遇見,千萬不要打招呼,就裝著不認識的樣子,否則危險,千萬記住,認不得,認不得。
彥來就問:他是不是也帶有信?
劉敵點頭,又說兩封信各走各的,總有一封會送到中央手上的。
彥來說懂了,你用不著擔心,我若是死了,愛人找不到,箱子也完了。如若不死,不找愛人我也不辱使命。
第二天淩晨,醫生彥來沒和任何人打招呼,背著舊牛皮箱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