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在工作人員中發現彥來的卻也是劉作撫。他看彥來整天無所事事,卻從這失魂落魄的人身上聞到了一種書卷氣,發現他是個做學問的人。
說來也怪,兩人隻是無意之間看了幾眼,一下就確認了對方的人品。
當天下午參觀團的人都出去活動了,劉作撫徑直走向紫蘇的小屋敲響了房門,手裏提了副楠木象棋。
應聲而開的大門後站著彥來,一眼看到來人手中象棋就明白了他的來意。
“廢了。”他客氣地搖頭,有點抱歉地說。
“廢了?此話怎講?”
“色盲,紅色盲,連紅綠也分不清了。”
劉作撫就笑,說分不清顏色是暫時的,隻要老兄精於此道,顏色不是障礙,我自有法消解,就看老兄有無誠意了。
彥來還從來沒聽說過誠意可以治色盲的,再看說話的人一臉平靜,不象打誑語的樣子,心想今天碰到高人了,忙說極其願意侍候先生,先生請進。
劉先生搖頭說:“不忙,不忙,咱們話先說到前頭,我們可是隻下棋,不議事,除了下棋的事,其他啥事也不管,如何?”
彥來就想,我與你人生麵不熟的,有啥事可議的?未必這裏清“AB”團的事我還敢跟你個陌生人講?於是就說好,膽子大你就進來。
兩人進屋分賓主坐定,彥來就伸手去接那棋盒。劉作撫輕輕一推,順手把棋往桌角一放,輕聲道:“咱們手談一局如何?”
彥來低眉斂首,氣閑神定,說了聲先生請。
“炮二平五。”劉作撫也不客氣,開口就來了個當頭炮。
“馬八進七。”彥來回聲相應。
不久兩人一來一往,漸漸沉浸在一片殺伐聲中,忘了身前身後事。
一盤棋了,隻殺得彥來冷汗長流,呆呆望定對手,似乎想問什麼,又忘了該問什麼。
“如何?”劉先生問,“還有色盲麼?”
彥來這才想起,這紅盲怎麼一點兒也沒有妨礙下棋呢?
“下盲棋用的是腦子,不是眼睛,不在乎色盲不色盲的。”劉先生眯著眼睛看了彥來一眼,要笑不笑的樣子。見彥來不語,就又補了一句:“我觀先生棋道,發現先生絕不是天生的色盲,而這紅盲呢,恐怕是一時急火攻心,對世俗之物欲火過大,恕我直言,先生宜隱忍,常言說忍得一日之氣,免受百日之憂,先生若能忍,我想這紅盲恐怕會不治而愈呀。”
彥來啞然。
劉作撫立身而起,彥來才慌忙問:“先生貴姓?不知能見告否?“
劉作撫笑了,說:“易爾士。這名字有點古怪,專為下棋安的,易者,交換也,就是下棋之前,我已經換了你的衛士了。哈哈哈。”
“今天遇到異人了。”彥來想。
“易先生,那你看我這眼病……?”
“爾眼本無病,心病才是病,
盲棋治盲色,誠心換癡心。“
易先生念了一偈,也不管彥來懂與不懂,本待要走,又說:你也別把我看成了個什麼遊方治病的和尚道士,我信奉的還是馬列主義,剛才講的是唯物辨證法,你莫要想歪了喲。
彥來就說:說來說去,我這色盲你還是沒治到嘛 。如果現時我兩個擺開棋盤下,下久了我那老毛病可能還是照樣要犯,一樣分不清紅綠嘛。
易先生看了彥來好久,說你悟性咋這麼差,還是沒悟到我的話。來,咱們再來一盤,包你不會再犯色盲。
兩人這回擺開棋盤又下,紅棋對綠棋。
易先生這回換了個人似的,棋技平平,不到袋煙的功夫就讓彥來贏了,但彥來色盲也未發。
下完易先生起身便走。
這人能著哩,也許他能解決所有問題。
但願如此。
張忠良有些無聊地在門外敲門。
張忠良連長杯酒釋兵權,他的任務就是陪檢查團到處走走看看。李韶九和李排長掌兵之後,二人商商量量把不到一連的人(有一排人隨陳正人抓AB團未歸)分成兩半,一半人去富田外圍警戒,特別是東固方向要注意加強,另一半人駐紮在省政府,一是看守原來扣押的人犯,二來可以保衛李的指揮部。
一七四團機槍連和獨立營挺進富田的時候,李韶九的警戒部隊根本就沒有抵抗,也抵抗不了。紅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中間有一條就是“不虐待俘虜”,何況兩方又是紅軍戰士,所以機槍連隻是收繳了警衛隊的武器,好言好語勸他們集中在一起,說是管吃管住,要他們好好休息,不要亂走。
警戒部隊也有忠於長官不肯認命的人,很快有人逃回報告了李韶九。李韶九和李排長急急忙忙找到張忠良,要他指揮剩餘的部隊抵抗,說他指揮有方,士兵聽他的,隻有他才是以一擋十,不,以一擋百的英雄。
張忠良雖被他們編著法兒免了職,但他倒是盡心盡力,革命的老黃牛當慣了的,立即根據平時的觀察,命令全連僅有的三挺機槍分占三個製高點,其餘士兵分別伏在製高點附近,與三挺機槍相呼應。士兵也不知外麵情況,見自己這方在省行委殺了這麼多人,估計敵軍隻要攻占進來,自己必然沒有生存的希望,因此也就盡心賣命,準備孤注一擲以便自救。
張忠良感到身後有人拉他的衣襟。
回頭一看卻是那女人的未婚夫彥來,眉頭一皺便問:你為啥還不走?
彥來反問道:走?往哪裏走?我天天出去找紫蘇,天天在這裏吃飯睡覺,我是紅軍戰士,這裏是紅軍的大本營,我不在這裏在哪裏?這幾天我腦殼都找暈了,老毛病又發了,滿眼滿世界都是血腥的紅色,殺氣,殺氣太重呀。
張忠良見他說得不著邊際,也就不顧他東說西扯,忙著要扛機槍子彈上樓,自己幹自己的。
彥來說:張連長,咱們之間的恩仇我覺得事小,你把我老婆搞了也就搞了,我甚至可以原諒你。你想過沒有,隻要你這機槍一響,打倒的到底是誰?你指揮紅軍打紅軍,罪不可赦呀。古人說兄弟鬩牆,外禦其侮。何況外有國民黨魯滌平的第九路軍對我根據地虎視眈眈,隨時準備進剿我們紅軍蘇區,你這邊槍一響,那邊國民黨的軍隊不就正好殺進來嗎?你的槍聲會變成圍剿紅軍的信號呀。
張忠良也不是不為所動,他隻遲疑了一會兒,反問:那你說老子隻有繳槍?交命?
彥來說:你反過來想一想,前幾天你們殺那些幹部,未必個個都該交命?退一萬步說他們中間有該殺的,未必他們的家屬也該殺?不為己甚喲,不為己甚。
張忠良見他越說越不對路,吼了一聲“滾!”
吼聲未完,迎麵一陣機槍子彈潑水一般咚咚咚掃了過來。
張忠良久經戰陣,一看這陣仗就知道遇到了硬火,對方武力一個團還打不住,回頭望了彥來一眼說:書呆子,今天咱們死在這兒了。
彥來已經看清了對麵進攻的人。
這些人他全認識。他在二十軍畢竟待了那麼久,他們都是同過甘苦遭過罪的戰友。
彥來一手擋住張忠良的槍,一邊高喊:“獨立營的同誌們,我是彥來,我們不會開槍的,千萬不要紅軍打紅軍呀!‘
也就隻是一眨眼的功夫,獨立營的戰士飛快衝進來。
沒想到就在彥來糾纏的功夫,戰事已發生根本變化,麵對黑洞洞的槍口,張忠良長歎一聲扔了槍。
其他的警衛也是一槍未發便繳了械。
控製了張忠良的人,其餘的事好辦多了。
劉敵、梁貽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開監放人。第一個領人去開監的就是大胡子營長張興。
彥來地形熟,他領頭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找,他想外麵到處找不到紫蘇,她一定還被關在省行委大院哪間屋子裏。
段良弼等重犯被找到了。被釋放出來的段良弼被眾人推作領導,李白芳、周冕、金萬邦、馬銘、叢允中等紛紛參加了二十軍的善後活動。
紫蘇依然無影無蹤。
彥來千方打聽,終於知道她可能流落民間,便一頭紮進鄉下,要去尋找他的新娘。
張興領著張苞等一幹人飛快包圍了一間東廂房,屋門雕著獻壽的麻姑摘桃的猴兒,一看住是就是正主兒。張興一腳踹開房門,罵了一句你奶奶的,給你張大爺起來!站起來!
滿房的人一下子亂了營,麵對黑洞洞的槍口傻了眼,亂紛紛站了起來。
隻有東首坐著看書的那個清臒的中年人沒動,他皺眉喝了口茶,放下書問:搞啥子搞?你們是幹啥的?
張興本來就受了氣,見這人不大買他的帳,走近衝他桌上一巴掌,吼道:“幹啥的?老子是抓反革命的!有反革命借口抓‘AB’團到富田搞亂,老子們就要堅決鎮壓!”
“你是二十軍的?”那人不慌不忙問。
“沒得問頭,老子就是!”
“是軍長還是政委?貴姓?”那人還端著架子。
“去你奶奶的!老子叫張興,獨立營營長。你小子記住,以後要報複找大爺我!”說罷不由分說,一聲令下戰士們把所有的人綁了。
不幸得很,那中年人便是易爾士。
中央提款委員易爾士誤被當成總前委派來的頭子,和其隨員一起被扣押。
省蘇維埃政府主席曾山是當地人,地形熟人熟,趁黑夜領著古柏落荒而去。
陳正人在外未歸。
一群戰士飛快包圍了曾山附近的家,久等曾山不來,估計他已逃脫,便抓了曾山的父親曾采芹抵帳。
彥來到處找人的同時,黑大漢張興也在找一個人。張興在二十軍總部解救了副軍長肖大鵬等領導人後,一直沒找到政委曾炳春,心想老曾可能被李韶九押解到了富田,打下富田後,張興帶人把關押人犯的監獄找遍了,也沒找到曾炳春。劉敵派人一再打聽,才知道曾炳春此時正在家中養病,對外事一無所知。劉敵張興等趕忙連夜派人去曾家,請政委不論病愈與否,立馬回二十軍主事。
十二日晚。
已經攻占富田的劉敵張興等不敢有絲毫鬆懈,連夜召集已被解救的省行委領導人開會,大家一致認為省行委主要領導人省蘇維埃主席曾山和宣傳部長陳正人配合李韶九濫抓“AB”團,已完全喪失革命立場,犯有嚴重錯誤,現又棄職而走,故一致決定取消他們的職務,省行委全麵工作由原省行委常委段良弼主持,會上決定對曾山、陳正人、古柏、李韶九發出追捕通緝令。
至於讀者最關心的李韶九,作者費盡最大努力查閱各種文獻和資料,大多不談及此事,或者語焉不詳,無從知其下落。據大多數材料稱:當夜曾山、古柏及陳正人脫險,“隻誤捉了來江西省行委巡視的中央提款委員易爾士”,照我推想,李韶九應已出走,否則不會用一“隻”字。況以後出現的大會上也無李韶九露麵,不然的話,照李韶九當時的所作所為,群眾即使不收他的性命,批判鬥爭以至體罰是免不了的。但所有材料上李韶九均未在第二天召開的會上現身。
也有一篇文章中提到“謝漢昌在獲救後隨即帶領紅20軍攻下富田鎮,占領省蘇維埃政府,釋放了被關押的一百多人,其中包括江西省行委負責人段良弼和省委秘書李白芳。李韶九也被活捉。”
以上材料無法證實李韶九逃脫與否,故將兩種可能同時抄錄,作者個人無法專斷。當時的事件已過去七十多年,找到的知情人或當事人由於各種原因,或因當時自顧不暇,或有個人成見恩怨,各說不一,差別很大,但總的相同點即李韶九並沒有出現在第二天召開的大會上。
此點姑且存疑。
恐怕今後也會是個誰也解不開的曆史之迷。
在十二月十二日晚的會議上,與會者回憶和總結了富田事變所發生的一切,認為鎮壓富田革命群眾和所謂清查“AB”團是有其曆史根源的,是總前委早就有預謀的,出麵的人是李韶九,背後的直接責任人是毛澤東。
他們的主要依據現查閱文件如下:
一九三0年十月十四日,毛澤東寫信給中共中央說:“近來贛西南黨內呈現非常嚴重的危機,全黨完全是富農領導……黨團兩特委機關、贛西南蘇維埃政府、紅軍學校,發現大批AB團份子,各級領導機關,無論內外多數為AB團富農所衝塞。……肅清富農領導,肅清AB團,贛西南黨非來一番根本改造。”
同年十月二十六日,毛澤東主持召開了紅一方麵軍總前委和江西省委聯席會議,會議通過的決議強調:“改造全黨的組織,重新建立,不使一個富農反革命份子(AB團)留在黨內團內……嚴厲地鎮壓AB團,處決AB團中一切活動份子。”
如果再追溯到更早,事件端倪可見於三0年二月。
二月,毛澤東主持成立贛西南特委。
三月,召開第一次黨的代表大會。會議認為:贛西南地方黨組的一切決議和行動“都是地主富農思想在黨內抑壓群眾鬥爭的結果,是機會主義的最高表現。”“完全是地主富農的主張”。最後上升為“取消路線”,“是取消派與AB團結果上一致的反革命。”
《贛西南的報告》說:
“過去江西省行委及前贛西南特委,充滿了AB團分子,……中西南北中各路行委大部以至全部負責人都是AB團,縣區委以至支部都衝塞著許多AB團。”
在這個大前提下,紅軍宣傳大綱提出在江西蘇區實行“赤色清鄉”和“赤色恐怖”,一時黨內軍內大開殺戒,僅紅一方麵軍中便查出4400名AB團份子,占軍隊總數十分之一,絕大多數被處決。
會議上有人回憶起了四·一二蔣介石背叛革命不久國民黨反動派在湖南長沙的大屠殺。長沙駐軍國民黨三十五軍三十三團團長許克祥率兵突然襲擊湖南省總工會、省農協會、省黨校等革命團體20多處,解除工人糾察隊和農民自衛軍的武裝,大批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被殺害,四千多人被捕,從五月二十一日至六月十日,被殘殺者達一萬多人,由此他們認為:毛澤東就是第二個許克祥,他向革命人民舉起了屠刀。會議最後提出:打倒毛澤東,擁護朱(德)、彭(德懷)、黃(公略)。
會議開至深夜,有一個人一直未眠,他在等待會議結束,他有很多話要對劉敵說。
這個人就是彥來。
彥來和劉敵是老同學。彥來看到老同學的所作所為很擔心,好容易等劉敵開完會打著哈欠出來,彥來拉住劉敵說:“老劉,我要走了,為啥子走?唉,這幾天我到處找紫蘇也不見蹤影,有群眾說親眼看到她是逃脫了大屠殺的,我猜她的去處隻有兩個,一處是她四川的老家,另一處就是上海,因為上海是她參加革命的地方,老關係多,二來我們黨中央也在上海,她有可能去找。我打算先到這兩個地方找找,如果實在找不到,我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