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申訴信(1 / 3)

二十軍獨立營。

劉敵一直在做夢。

騎在馬上進入溶溶月色,四周有灰色的甲胄騎士在馬上護著他,劉敵從那個時候就走失了自己。他不明不白恍恍忽忽就回了七裏崗營地,警衛員小林是如何把他扶上床的也搞不清了,他一會在夢中,一會生活在現實裏。

他不明白,在二十軍堂堂一個軍部,除了偶爾看到軍長劉鐵超以處,其他首長如肖大鵬、曾炳春等一個也沒露麵,反倒是一個毫不相幹的李韶九在那兒耀武揚威,他憑什麼?難道軍部有變?變又是怎麼變的?最近地方清“AB”團特厲害,難道有人把手伸向了軍隊?劉敵想不通,他忘了人已回到七裏崗,心還留在東固,腦子裏反複演練著和李韶九那場充滿恥辱的對話。氣是受夠了,可他還記得李韶九拍著他的肩囑托他好好幹,今後二十軍就是他的。那些話一直在他耳邊響,一直沒停過。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二十軍的正副軍長政委都不行了?中央要對二十軍大換血!這可就不是一般問題了,夢,肯定是夢。隻有在夢裏,才會出現這麼荒唐的一幕。

可是他又不相信那是夢。

他看到彥來笑嘻嘻走進來,說老劉,再來戰一盤,我不信就殺不贏你。他苦笑一下,問你就不累?半夜三更下什麼棋喲。一個硬要下,一個偏不幹,兩個纏了半天,劉敵無法,順手在桌下布袋裏抓了一把東西,說:“咱們打個賭,你猜中了我手裏的東西我就下。”彥來看看天,天色已近破曉,就說:清晨八早猜啥子喲,有啥子猜頭嘛。劉敵一驚,打開手掌一看,手心裏攤著八粒棗子,青皮的。心想這小子神了,一下猜出了“青皮八棗”,歎了一口氣,說“下吧”。話一說完,彥來就不見了。回頭一望,桌上擺著局殘棋,正是他和彥來去東固前留下的。

還是一場夢。

劉敵睡不著了,或者說根本就沒睡著,翻身下床去找水,一邊摸索著床前的布鞋,一邊扣軍衣的紐扣。

說也怪,從來不會下盲棋的劉敵腦子裏清清楚楚出現了那局殘棋。

彥來也是,那棋還有什麼走的,就是天王老子親自來,也無法幫你挽回敗局了嘛。

“不”,一個神秘的聲音附著耳朵說,話聲裏回音極重,“破解之法神已昭示了。”

劉敵一驚,“哪裏?破法在哪裏?”

棋盤上那顆紅色的“馬”一跳,吃掉了紅色的“車”。

如果來的是天王老子,一切遊戲規則自然作廢,天王老子當然可以用劉敵自己的棋子吃掉自己的棋子。

如果來的是總前委的幹部,二十軍的遊戲規則還有效嗎?

自己不就是那枚紅色的“馬”?

誰又是紅色的“車”和紅色的“帥”呢?

劉敵嚇出一身冷汗,夢徹底醒了。

大胡子營長張興興衝衝闖進門,人未到聲音先到了,他高叫:“回來了?上頭同意補充多少兵員?你咋就沒順便把他們帶回來?運來多少糧草?叫那些新兵蛋子背也背回來了嘛。”說話之間,營政委梁貽也來了。

劉敵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把兩人都搞糊塗了:

“遊戲規則要變了。”

劉敵解說到幾句,兩人都呆了。

他們兩人以至大多數的紅二十軍的幹部戰士都是江西人,而紅四軍的人大多數是湖南和湖北人。兩方的人一直有矛盾,這誰都清楚。

贛西南革命根據地當時主要是由當地革命武裝建立的,當時在三十四個縣建立了縣蘇維埃政府,根據地人口二百多萬人,擁有九座縣城。

1929年11月底,毛主席提出合並贛西、湘贛邊界特委,成立新的特委。這個建議的實質是將原二、四團合並到彭德懷部另立紅六軍,而紅二、四團大多是江西地方遊擊隊改建的地方部隊。贛西南方麵認為事關重大,毛澤東個人說了不算,必須經過在上海中央和中共江西省委的批準才能生效。

1930年1月,毛澤東硬命紅四軍幹部劉士奇、曾山組成贛西特委領導,遭到當地贛西南方麵的抵製。

為了解決這一攬子黨政軍矛盾,毛澤東於1930年2月6——9日在江西吉安陂頭村召開了紅四軍前委和贛西南方麵負責人聯席會議,而兩個月前,中共中央批準恢複了毛澤東對紅四軍的領導權。在著名的“二·七”會議上,毛澤東在劉士奇、曾山的幫助下,發動了一場對贛西南地方紅軍和黨團機構負責人的激烈鬥爭,這場鬥爭無疑為日後肅反“AB團”運動埋下了火種。

2月16日,紅四軍總前委贛西南特委西路行委印發《反改組派AB團宣傳大綱》。

7、8月間,肅“AB團”迅速從基層清洗轉移到上級機關。

10月,毛澤東率紅一方麵軍攻入吉安。

11月下旬到12月中旬,一方麵軍迅速發動“快速整軍”,在師、團、營、連、排成立肅反組織,捕殺軍隊裏地富出身的黨員和牢騷不滿份子。在不到一個月時間裏,在四萬多紅軍中肅出四千四百多名“AB團”份子,其中有“幾十個總團長”,這些人都遭處決。

毛澤東這些做法,遭到贛西南方麵的抵製與反對,但他們不敢言而敢怒。一九三0年五月,贛西南的代表李文林赴上海參加由李立三主持的全國蘇維埃區域代表會議,此次會議要求集中力量攻打大城市,爭取一省乃至數省革命的勝利,批評了毛澤東的農村包圍城市的主張。李文林回贛後,8月召開贛西南特委第二次全體委員會議,部署貫徹李立三精神。會上不點名指責了毛澤東的一係列觀點和做法,撤消了擁護毛澤東的主張、被毛派來的特委書記劉士奇的職務,建議上海中央開除他的黨籍。當時,李立三代表中央,贛西南特委認為自己是正確的。

10月中旬到月底,李文林在峽江會議和羅坊會議上公開反對毛澤東提出的“誘敵深入”的軍事作戰方針,主張執行李立三的指示,與毛澤東的衝突全麵激化。

1930年11月底,毛澤東認定的“AB團”頭子李文林在寧都黃陂被拘押,一場肅整與李文林有關的“AB團”份子的鬥爭山雨欲來。

七裏崗二十軍獨立營當然了解這些情況。而且由於事實經過民間流傳更富於鬥爭色彩,給軍隊和戰士造成了沉重的心理負擔。

劉敵詳細說了東固的遭遇。

梁貽沉思良久,撚著稀疏的蝦米胡說:看來中央出了奸臣,有人發出十二道金牌召嶽飛,陷害忠良嘛。

別看張興性子急,大是大非問題看得準。他猛喝一口酒,說:政委你別亂說,中央還是好的,李韶九不是中央派出來的嘛,這跟嶽飛不嶽飛無關。老子打個不準確的比方呢,就像……就像李自成殺張獻忠:賊殺賊狗咬狗,爭地盤爭勢力範圍嘛。

梁貽反駁說:你把你自己當什麼人了?當李自成可以,當張獻忠也要得,怎麼能當賊當狗呢?營長你這政治態度也太不嚴肅了。

兩人越爭越說不清,越說不清越要爭,鬧個不可開交。

劉敵叫小林把早飯開到屋裏來,和營長政委一邊就著老酸菜喝紅米粥,一邊分析情況。他說:咱們也不用找比喻了,直接說吧,李韶九是總前委派出來的,不是中央派的,中央在上海,他們還是支持我們的,我們二十軍和四軍都是中央的兒子,十指連心,手板手心都是肉嘛。母親怎麼會狠心把自己的兒子整成“AB”團?至於李韶九來富田,來東固,可能還會來七裏崗下狠手把幹部往死裏整,我看他的目的是要消滅我們江西的黨,要整跨江西部隊的幹部,是總前委的陰謀。

調子定下來了。

怎麼對付呢?軍人都有一腔熱血,不能伸長脖子等四軍來人砍腦殼。你劉敵不是答應投降接手二十軍的工作了嗎?咱們不如將計就計。

三人商定:假裝順從李韶九的安排,讓劉敵再回東固,說是獨立營聽從總前委的命令,請李韶九來七裏崗訓話。

張興說:隻怕他龜兒來得去不得了,老劉,你放心大膽去請,俺老張負責在帳下伏下刀斧手,到時你舉杯為號,俺隻下手,立馬砍了李韶九這個狗娘養的。

梁貽說老張你別滿口唱戲的胡話,要幹,咱們就要幹得謹慎,幹得滴水不漏,你我一定要清楚:搞砸了你我人頭落地事小,紅軍內部起了窩裏鬥我們就罪大了。

梁貽的顧慮的對的。

事預則立。

如果他們考慮預謀周到,事情也許就成了。李韶九也許就完成了曆史使命,不管殺與不殺,都可能被當成一步閑棋永遠拋置在曆史的角落,讓他蒙上層厚厚的塵埃。

即使是考慮不周,隻要照預謀發展下去今後的曆史也將是另一個寫法。

張興反駁梁貽說:老梁你緊張個啥?那李韶九不過一個書生,帶的兵又少,就算個挑個打,俺老張保險單刀赴會,一隻手就把他擒了回來見你。

政委一笑,說好,咱們就這樣定了。

劉敵收拾停當,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就是給部隊做工作的時間和召開幹部會的時間都算進去,大約就該到時候了。他出發前想給張興和梁貽打個招呼,讓他們在家裏作好扣人的準備,以免臨時慌了手腳。

可是張興卻不見了。

和張興一起不見了的還有他的酒壺,再就是張的通訊員張苞。

他到哪裏去了?有人說他可能去了東固,上軍部去了,是騎他的大黑馬走的。

可以想象劉敵和梁貽那個急呀,這小子真是個猛張飛,關鍵時刻亂下矛子,也不問是不是時候該不該出手。

你問他會不會出於自身利益去軍部自首?去邀功請賞?不,絕對不會,這一點請你放心,黑老張不是那種人。

一個戰士說,早晨從東固來了個老鄉,說軍部正在大清洗,(哦,忘了告訴你,那老鄉在軍部工作,看風聲不對上哨後就沒回來營,腳板擦青油溜來了。)連肖軍長都遭抓了。

營長急了,就問“政委呢?曾炳春政委呢?“

曾炳春是軍中出名的精細人,與營長同鄉。有次張興遇險全班人戰死隻剩兩人了,是當時的師政委曾炳春親自帶一連人把他救出來的。曾政委救過他的命,對他有知遇之恩,張興常說知恩不報非君子,自己頸上這顆人頭就許給曾政委了。何況政委這次有性命之憂哩。那老鄉本不知內情,心想連軍長都遭了,難道不跑得了政委?就點頭一口咬定“政委抓了”。

張興一聽急得火燒屁股一般,立時也沒顧及剛剛定下的計劃,也沒想到個人的安危,急忙叫“備馬、備馬”,以後就帶著通訊員張苞飛身上馬,急奔東固而去。

他真的做到了單刀赴會。

他要去救他的恩人。

這下獨立營亂了套。

劉敵和梁貽急忙命令全營處於戰鬥狀態,一邊準備對付前方來進剿的國民黨魯滌平的第九路軍,一邊準備對付從後方東固來的紅四軍可能發動的襲擊。

說這時的獨立營是“箭上弦,刀出鞘”是表揚他們,其實此時的獨立營已經亂了陣腳,不知適從了。

劉敵與梁貽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鍋沿上爬來爬去越爬越不自在,隻要燒鍋的再加一把火,他們就灰飛煙滅了。

大約一個時辰之後,張苞匹馬落荒而回,頸子上還死死掛著營長的酒壺。

“遭了!營長被李韶九扣了!”

劉敵一看事敗,立即和梁貽集合部隊,殺氣騰騰撲向東固。

東固本是紅二十軍的總部,當兵的都是江西的子弟兵,對於總前委派人來清洗軍部本來就有一股怨氣,見一七四團政委劉敵前來清君側逼宮問罪,立即大開營門,劉敵兵不血刃進了軍部。

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刀兵一動,立刻成了階級鬥爭。

劉敵鎮壓反革命毫不手軟,立即抓了與李韶九合作的軍長劉鐵超,釋放了被押的張興與謝漢昌等人。

李韶九見風使舵,劉敵帶人一進前門,他立刻從後門逃走了。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此次行動倒還不會釀成太大的惡果。李韶九逃回富田後也隻是想把兵權抓緊,以便繼續追查“AB”團成員,把以上劉敵的行動也隻當成紅軍軍隊之間的磨擦而已,他做夢也沒想到劉敵膽大包天,一舉率人殺向富田。

劉敵後來說,他之所以趕到富田,是怕李韶九惱羞成怒,動刀殺害被他關押的省行委的同誌。當時他們隻知道李韶九已經殺了二十多人,而關押的共有一百多個人,劉敵以其親身經曆,知道姓李的心毒手狠,他不得不為在押的省行委同誌著想,他認為那些都是早年參加革命的幹部,是江西省乃至全國的一筆寶貴財富,決不能毀在李韶九手裏。他認為那些人根本不是什麼“AB”團的成員。

考慮到富田已經不是紅二十軍的轄區,劉敵派人飛馬調來一七四團機槍連,帶上獨立營全營人馬,馬不停蹄奔向富田。

富田的李韶九正在迎接一行神秘人物。

這些人的到來也是李韶九沒有料到的。李韶九不敢動他們,還得假裝積極熱情款待著。

他們是閩西來的參觀團。參觀團不可怕,老實說麵子也不大,李韶九不敢得罪的是團長,中共中央派來的提款委員劉作撫,當時化名“易爾士”,他是以中央大員身份來江西省行委巡視並提款的。

在上海白區工作的中共中央窮,活動經費的主要來源便是到全國蘇維埃地區收繳,主要是各根據地打土豪時沒收的黃金。另外一部份活動經費就靠共產國際提供。張國燾後來著書《我的回憶》(北京:現代史料編刊社 1981)曾說到這個問題:

“李立三似沒有根據各地呼聲要求過共產國際接濟,反將各遊擊隊秘密運到上海的金銀,留作中共中央之用,一時成為李立三的主要財源。米夫似也沒有接濟過遊擊隊,老是強調應由遊擊隊自身設法解決。”

——第二冊·P、482

在文革中有材料報道,說當時身為白區地下活動領袖的劉少奇,就曾將活動經費讓人鑄成黃金皮帶頭和帶鉤,隨時捆到腰間,以防敵人搜查時遺失。據稱:那些黃金便是根據地交繳給中央的黨費。

可以看出:中共中央當時把收繳活動經費當成一件大事,因此易爾士以中央提款委員會的身份到富田,任何人都不敢小視,不敢怠慢,又因為本身涉及經費的攜帶與運送,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宣傳迎送。所以易爾士一行顯得特神秘,他們隻想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最先在那群謹小慎微的參觀團人員中發現卓爾不群的劉作撫的是彥來。那人接人待物十分有分寸,客氣有禮中自然透著一股目高於頂的王者之氣。彥來就想那人不是一個一般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