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紫蘇逃脫(1 / 3)

彥來在東固再見到李韶九的時候,已是十二月十日早晨,劉敵已經趕回七裏崗去了。

頭天夜裏一下來,帶他回來的李排長並沒有照李韶九說的“好好照顧”他,隻是懶懶領他進了個長期沒人住的辦公室,指著張飯桌代替的辦公桌說,將就一晚吧,夜裏屙尿不要出門,就用門後那個洗臉盆吧。說完詭秘地眨了下眼,轉身就要走,他顯然有點不放心,回頭又吩咐說:“千萬莫出門嗬。”

彥來也不講究,沒多注意他的話,用手無意一摸桌子,就發現桌上滿是堆得厚厚的灰塵,他也無心打掃,屁股一蹶上了桌子,倒下就呼呼睡著了。他哪裏知道劉敵此時正經受著生與死嚴酷的考驗。他更不知道此前李韶九已經說服劉鐵超,對二十軍軍部的清洗開始了,軍部執勤站崗的人已經換成了李韶九帶來的戰士,沒有李韶九的同意,連隻蒼蠅也不用想在營門裏飛進飛出了。

早上起來也沒人管吃喝,想出門走走卻讓門口站著的戰士麵無表情的擋了道。彥來正想問點什麼,就看見李韶九低著頭匆匆走來,身後跟了兩排穿灰布軍服的戰士,戰士動作僵硬地移動著,象在執行什麼公務。

李韶九無意中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張望的彥來,臉上出現了一絲異樣,馬上一笑,說:嗬,是從七裏崗來的醫生,劉敵已經回去了,你怎麼還沒走?彥來有點發懵,心想劉敵不是說好要到富田去麼,他還說要作我的證婚人哩。李韶九一拍腦門,說嗬,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新郎倌,到富田去的……他眼睛突然一亮,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笑著走進門,招手讓彥來跟進來,問:還沒開早飯吧?說著就讓個兵去端點紅米粥來,一邊隨意看牆上的一些地圖表格。早飯送來了,他讓彥來快吃,說自己起得早,成習慣了,早飯早就開過了。彥來邊吃邊聽,就聽李韶九問:“未婚妻是從俄國回來幹革命的吧?對,我猜事的本領高強,一猜就猜著了。嗯,我看這樣吧,富田最近發生了點事,有點亂,不好找人,不過我會幫助你的,革命同誌嘛,好不容易從全國各地走到一塊兒來了,都是階級兄弟嘍,嗯,我看這樣,找人呢你去找一個叫張忠良的連長,一個好同誌哩,他對人事問題熟,找到他就找到你的新娘了。醫生同誌,我可要提醒你喲,暫時找不到人千萬不要動氣喲,慢慢找,我相信依靠張連長,你很快會找到要找的人的。”

彥來當時聽得暈頭暈腦的,一絲不祥冒了出來,心想難道紫蘇出啥子事了?離開富田還不到一個月呀,當時她不是好好的嗎?正在胡亂猜想,就見李韶九招呼著警衛走了,走時還回頭望他笑了一笑,笑得他心裏直發毛。

彥來心事滿腹從槽頭解下他的馬,他隻覺得好多兵都目無表情地看著他,聽憑他牽著牲口踱出營門,他也不顧多想,心裏隻牽掛著紫蘇,跨上馬就上了營門前的大路。

越起越覺得氣氛不對。

往日來來往往的行人幾乎絕了跡,偶爾遇到一兩個當地人,他們頭也不抬滿麵驚慌地隻顧走路,肯定在回避什麼東西。

反正總共就是四十裏路,又加上騎著馬,不知不覺就快到富田了。

富田在江西吉安縣的西部,吉安古稱廬陵,地方誌說它“高臨贛江,為江西富庶之區,距南昌四百八十餘裏,曩日惟有民船,近亦有小火輪開駛者,計程亦隻需兩日,唯遇冬令贛江水淺,則難於駛行耳”。“居民多務耕種,兼及紡織,婦女亦多從事於田間,否則即居家織布,無一曠閑者。”吉安出青布,出柚子、橘子、樟樹,還出人才,出過歐陽文忠公、文信國等曆史名人。正是由於這些曆史沿革,土地革命時期江西省和蘇維埃省政府才建立在這裏。

往常彥來一走到這裏就有種回娘家的感覺,今天這種感覺卻怎麼也找不到,心裏反倒有一陣又一陣的恐慌,滿目是蕭疏枯敗的落葉,落葉飄處間或有新灑的白森森的紙錢,遠處有悲哀的哭聲傳來。馬兒循聲走去。

彥來信馬由韁地走,馬兒走到一處新壘的墳頭就停止不前,隻顧吃路邊少見的草。

一個披麻帶孝的女人跪著在哭,兩個大小不等的孩子木木地站著,大孩子目光空洞洞的,小孩子不時用衣袖揩著風中的鼻涕。女人看見有人走近,驚恐地止住哀聲,隻留下一陣陣的抽泣與幽咽。看著女人悲哀的樣子,彥來不忍驚動她,打馬又往前走。

沒走幾步就見個老頭背負死屍踉踉蹌蹌走過來,實在背不動了,把屍體往路邊一放,坐下來就喘,就咳,走近一看,死屍滿是汙血,顯然不是病死的而是備受折磨死的。遠近還有幾具待理的血漬浸泡過的死屍。

彥來的第一反應就是糟了,白匪又來殺人了。

隻有經過戰爭的人才有這種慘死。

無論怎麼問,屍體旁邊的活人都不說話,他們全啞了。

彥來突然看到具死屍身上穿的軍服領口上還綴著紅色的領章。他急忙下馬蹲下一看,那不是省府煮飯的孫老頭嗎?省政府出事了?他抓住埋屍人的領口就問,那人目光遲鈍地望著天,任憑他搖來晃去整死不開口。

但願紫蘇沒出事才好。

他翻身上馬就走。

沒走幾步,又回馬伏身問:“死的都是蘇維埃的人?”這回老頭點了點頭,一幅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一慌,他張口又問:“死的有女人麼?”“有。”有人竟答了一句,“好幾個哩。”

“有穿軍裝的女幹部麼?”

隻見那人木偶般點頭,缺了門牙的嘴張了幾下,露出個醜惡的黑黑的大洞,他說的什麼彥來已經聽不見了,隻曉得他那黑色的大洞不斷地閉合,吐出來的肯定是凶信。

彥來隻覺眼前一黑,他大吼一聲幾乎跌下馬來,再在馬上睜開眼時,看到的一切景物都變成了紅色,不是鮮紅,是那種深褐色的紅,那種人血幹涸了的死紅。

紫蘇!紫蘇!他在心裏狂喊,也不知嘴裏發出聲音沒有。

突然想起了李韶九不祥的話:“找不到也不要著急,你去找張忠良……”

他預感到李韶九的話即將成為可怕的現實,他有可能永遠失去他的新娘。

天變紅了,地變紅了,連挖坑埋屍的人也變紅了。他看到屍體又在流血,遠處的老樹幹變成了一個個渾身流血的女人軀幹,沒有頭,全身赤裸裸的,黑血覆蓋著她們的乳房,伸長著手臂樣的枝幹漫天亂舞。埋了,女人們被紅土地掩埋了下身,一個個掙紮著要從地麵拔出來。風就是她們的呼喊,連風都帶著血腥成了猩紅。馬變紅了,他的手也紅了,他感到自己的血從手掌中噴出來,心跳快停了。

一路上又遭遇到好多屍體。離省政府駐地越近,看到的死屍越多,有人正在埋葬那些死屍,也有沒人管的亂七八糟扔在路邊上,水田裏。他看到水田裏浮著具麵目可憎的男人屍體,手腳折斷怪異地與屍身要離不離的,浮腫的臉上卻露出種詭異的笑。

他終於看到省蘇維埃政府院裏那棵高高的大樹。

樹上綁著個人,人頭上有團火在飄蕩。

彥來不知怎樣被那些紅人拉下馬的。

他聽到有人問他從哪裏來,不是從東固攆出來的“AB”團才怪,就有人揍他,不分青紅皂白往死裏揍。彥來一點不覺痛,他感到像小時候看戲台上演戲,插令旗紮背靠掛長須畫花臉的一齊上場,各種家什派了用處,長槍短刀佩劍以至丈八蛇矛方天畫戟都在亂舞,角兒們擺陣勢走過場,正應了各唱各的戲各走各的調那句老話。他也想加入進去,無奈人家不讓他開口。有人說沒想到剛抓了給AB團報信的,報信的又來了,這回審也不用審,幹脆直接弄死長算球。就有人來搜他的全身,搔得皮膚癢癢的,他想忍住不笑,實在忍不了,就反手去搔整他的人,周圍的人笑罵起來,說這狗日的瘋了咧。

他想推開這群自己才在發瘋的紅人,就聽到台階上站著一直沒動手的那個人問:你到底會不會說話?彥來一下想起來的目的,就說:“紫書,紫書呢?”人家不動手了,就是不讓他進門,這好端端的蘇維埃省政府大門為啥就不讓進了呢?他隻有不斷地說我找紫書,我找紫蘇,有時可能還雜著幾個俄文單詞。

人家聽出了他不是當地贛西南的口音,不是當地人,“AB”團的可能性就減少了一半。還有那匹馬,有身份的人才能騎馬,最主要的是他對肅反委員會的人一點兒也不怕,還敢當了街與他們對打,這可得有點兒來頭,除非他本身是個瘋子。“慢慢來,慢慢來,有話好講嘛,”那台階上的人又發話了,“你講什麼名堂喲?字書?字書是不是信?送給哪個的?”

這人一問,彥來想起了臨行前李韶九的話,就說“張連長”,那人問“哪個張連長”,彥來想痛了腦袋就也想不起了,那人就望定他嘻嘻地笑,他也笑,突然想起來了,象小時候想起了先生提的問題,就悄悄對那人說:“張忠良”。

那人一驚,這可是軍事秘密,“AB”團的人絕對不曉得這人的名字的。

“您老是總前委派來的人?派來送字書的?”

彥來也不回答,推開眾人就往門裏闖。

台階上那人身後的大漢才是張忠良。

張忠良根本就不認識這個瘋子,他在猜測瘋子的身份,就暗示同誌們不要阻攔,讓他走進去,看看他到底要幹啥名堂。

彥來一路直奔東廂門廊,匆匆穿門過戶,徑直推開了東屋紫蘇住的那間小房間。

跟在他身後的張忠良和他同時看到了床邊條桌上那幅用剪刀剪出來的大紅喜字。

張忠良一下明白了瘋人的身份。

他有些可憐他。

彥來走到床邊坐下,伸手就去取整整齊齊碼成一排的書籍裏第五本書。書一翻開,一張小紙片赫然在目,上麵用鉛筆畫了個“△”。

那是出了事的警報。

這個符號彥來是聽紫蘇的前男友李少然親口告訴他的。

那是個喧囂的黃昏,莫斯科一個靠近集市的街邊酒店裏,沒幾個錢的留學生們在這裏偶然相遇了,就點頭相互招呼要後來的人坐到自己這邊來,有點像四川茶館裏爭開茶錢的茶客。夕陽的光色很美,金黃金黃的,把各色建築、人物以至連那嘈雜的市聲都染上了令人心醉的高貴的顏色。近處有個賣魚的中年販子,一邊用樹葉驅趕著蒼蠅一邊唱著支悠長軟綿的歌,不時尖叫一兩聲,大概是情歌一類的東西,那魚散發出股說不出的腥氣,熏得彥來眼淚迷離,一幅要哭不哭的樣子。街沿有個大絡腮胡子赤著膀子背架破破爛爛的手風琴拉著,音聲象家鄉小河邊木架屋裏那兩個木匠徒弟長年累月拉大鋸發出的吱嘎聲,伴著小溪流水,時快時慢,一會兒高昂,一會兒低沉,不覺讓人回憶起童年的時光,懂行的人說那叫柴可夫斯基,全人類都受他的音樂的洗禮和熏陶,難怪那麼讓人心醉。

沒有想到店老板偷偷賣給他們的酒那麼醉人。

開始有人說他媽的這也叫酒?肯定那黑心的老板不知道滲了好多水,兄弟們喝,大膽地喝,人生難得一醉呀。有人說還是慢慢來,加了水的伏特加更容易醉人,慢慢來呀,舉杯消愁愁更愁呀,抽刀那個斷水呀,嗬嗬嗬呀。

不知道怎麼就醉了,都醉了。

男人聚在一起就談女人,留學生也不例外。

把所有的中國女留學生一一比較之後,大家公認紫蘇最美。那些狗日的,酒醉心明白著哩,都說李少然,你小子有福,有福,你的女人比沙皇的後妃美,隻要一住進斯莫爾尼宮,你他媽超過沙皇哩,李少然也醉了,大家一恭維,勸酒的也多,就醉得特利害,他端碗酒到處找人碰杯,高聲喧嚷說:你們還別吹她有多美,老子還不要了哩,大丈夫一生一世立名為重,哪裏能沉溺於醇酒婦人?唉?說著就和對麵的同學一碰杯,問:“我把紫蘇送給你,你要不要?”那人聽得一愣,喝了口酒哧溜一聲就癱坐在椅子上慢慢向地下滑。李少然也不管他,端個大碗找人一個一個碰,一個一個問那相同的問題,不管醉了的還是沒醉的,都調笑著搖頭拒絕,說用過的了,我們不收舊貨。有人就說李君醉也,李君醉也。

一下碰到彥來跟前。

其實彥來也醉了。

不待李少然問話,彥來就拍了他一下肩膀,說:“明確告……告訴你,我……我愛……愛她好久了,悄悄地,你和她……她不知道。”

李少然當時就是一怔。

喝醉了的和沒有醉的同時回頭。

李少然一笑,這回笑得有點勉強,說:那……那就是說,你……你要?“

“要,”彥來說,“我要,但……但是君子不奪人……之好,等你你哪個時候不要了,我要。”

李少然把他看了好久,突然感覺酒醒了。一下子就醒了。

他們就四目相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和李少然在國內就熟的金滔一看不對,忙口齒不清地打了個圓場:“李少然,少然,聽……聽說你小子在上海就……就把小妞兒紫蘇睡了,那可是真……真的?”

李少然無語,酒精泡過腦子還沒清醒。

說是有一次你救過紫蘇,她差……差一點讓……讓法國巡捕房的阿三抓去,你救了她就乘機占了她的便宜?

大家就說願聞其詳。李少然就傻笑,並不回答,問急了,才說那天我躺在她床上等她回來,過了約定見麵的時間還不見人,我心就七上八下的,預感到要出事,我突然想起她曾經說過,即便出了事,她也會給我留暗號,就翻身起來找她留的暗記。等我找到前腳一走,後腳那些印度巡捕就趕來了,好險。

那是什麼樣的暗記?

不能講,不能講。

他看了彥來一眼,走過去附著他的耳朵說:“第五本書,書裏有個三角號。”

李少然如有神助,他在冥冥中猜到了以後的事,把紫蘇的天機托附給了彥來。

不久,李少然不明不白死在江濱公園。

幾天之後,紫蘇也神秘失蹤。

紫蘇失蹤以前就從個留學生那裏聽到了李少然和彥來的酒話。從那次起每回看見彥來就無緣無故地臉紅,紅過之後就是恨,她惱恨這個口不擇言的瘦長的中國學生,恨他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居然敢說愛自己,她懷疑彥來說過這話,但她又不相信那是酒話,那個一心下棋超然物外的人從不多言,他講的即使是酒話也必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要不然中國人怎麼會說“酒後吐真言”呢?

彥來看紫蘇的臉色就明白她知道了小酒店裏那場鬧劇。他不安得很,看了這小女人就多了層負罪感,隻好訕訕地遠遠地躲開她,他怕看見她粉紅的臉,特別是那雙含了嬌嗔和惱意的眼睛。

那小女人卻突然不見了。

這可是人心惶惶極易出事的多事之秋。

彥來突然記起李少然的話,心想這難道是天意要自己接替李少然的位置,出頭露麵去做本來該李少然做的事?

這層關係先扔到一邊,他不能看到自己的同胞下地獄。

彥來冒然走進紫蘇那間充滿女人味的小寢室,在一堆女人用的衣物下那些亂書裏找到了那本留有“△”的書。那些書已經讓契卡翻亂了,每本書都讓人翻動了,隻是他們忽略了那張畫有三角形符號的紙片,書也不是第五本了。

紫蘇情急之中用了原來的暗號。

彥來從此扮演了紫蘇的愛人。

他急急忙忙找到了自己的導師謝苗諾夫,說自己的愛人被契卡抓了,說老師你是了解情況的,我不是什麼托洛茨基份子,我不懂政治也不愛政治,同學們都說我像俄國十二月黨人革命之後那些多餘的人,對,你說得對,也許我沒表達清楚,我說的是像你們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筆下的巴紮洛夫、羅亭那一類的人,那些對社會有過太強烈的理想後來一事無成的人,對社會沒有好處也不存在害處的人。你看我嘴巴都說幹了,紫蘇和我一樣,一個純潔得透明的人,老師你幫幫我,她是我唯一的愛人。

你說慌。

“你說慌”,謝苗諾夫說,“那女人是托洛茨基分子安德留拉的未婚妻,她的罪行與反對肅反有關,她與你沒有任何關係。那是個狐狸變的女人,你莫要讓她迷上了,你救不了她。”

老師,你說得對,她現在還不是我的女人,但是我愛她。愛一個人該沒有罪吧?老師你就沒有愛過?難道冰天雪地的俄羅斯就沒有愛情?很難想象,你們俄羅斯民族一再標榜的普西金、萊蒙托夫一生如果沒有愛情,那該是個什麼樣子,他們還會象現在一樣光彩奪目麼?

沙加,你在狡辯,東方人慣用的狡辯。不,你不用改口,狡辯與雄辯本質上是一樣的,改變不了事實的本性。沙加,你不用說了,回去吧,好好地來,好好地回去,老師不怪罪你。你年青,誰敢說年青的時候沒犯過錯呢?俄國人說,年青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的。

老師你說得對,紫蘇即便有錯,在哪方麵冒犯了你們,請原諒她,她還是個年青人,一個懷著純潔的理想到你們這兒來追求真理的年青人。

謝苗諾夫沒說話。也許他覺得再說也是多餘,就埋頭理著桌上那盤自己跟自己交手的棋。他還是繼續自己跟自己較勁。

彥來知道他在擺弄那盤沒有結局的巴布洛夫大迷局。

日光的影子在走,慢慢地地毯上的影子越走越短,彥來筆直地站著,不開腔也不走。

謝苗諾夫盯著他的棋局似乎忘了一切。

謝苗諾夫離開棋盤回到裏屋窸窸窣窣忙了一陣,麵色極其難看地走出來說:沙加,我親愛的孩子,我本來給你安排了好了一個極其輝煌的前程,想讓你學習完了就跟米夫、王明等一同回國去,回到你的祖國去施展你的才華,如果你願意,就留在莫斯科中大或東方大學也可以,常常陪我這個老頭子下下棋也是好事。唉,不說了,現在你還可以有個選擇。裏屋桌上有封信,拿了這信你可以去救出你的愛人。但是,請你注意,這麼一做你就算在肅反委員會掛上了號,那是任何人也幫不了你的,連我也不例外。因此,你唯一的解脫辦法就是馬上回國,從此默默無聞。共產主義國際舞台上不允許在契卡掛了號的人存在。你明白了吧?孩子,勇敢地做出你的選擇吧。

謝苗諾夫說完就目光炯炯望著彥來,想看看這個學生怎樣處理自己的前途。

彥來有些遺憾,滿懷歉意地看了導師一眼,毫不遲疑地進屋拿起了桌上那封劣質泛黃的厚重信封,輕輕地走了出來。

“孩子,我尊重你的選擇。我要是年青五十歲,我也會和你一樣。回去吧,你的人生才開始,人的一生怎麼能沒有愛情呢?”

彥來從此沒有再見過他的導師。

幾十年後當先前極其崇拜斯大林的中國人提起蘇俄的鎮反就咬牙切齒的時候,彥來不由自主就會想起他的導師謝苗諾夫,一直到幾十年後他都覺得不了解老師,不了解他人性的另一麵,不了解當時他怎麼就寫了那麼一封容易給他自己惹麻煩的信。彥來隻有歎息,人啦,永遠是最複雜的生物。

把麵無人色完全走失了自己的紫蘇領出大廣場後麵的那幢兩層樓灰色的契卡辦公樓房的時候,彥來就明白自己領回來的不僅僅是個小女人,還是個人生的夢遊者。

他要喚醒小女人的心。

小女人不說話,沒有哭泣,隻是靜靜地坐在寢室窗前望著漫天大雪出神。天空灰蒙蒙一片鉛灰色,成團的成團的雲被風驅趕著,象羊群在幕布上行走,窗玻璃後的窗簾色調特別暗淡,已經分辨不出是什麼顏色,玻璃上不久生出一團團霧氣,窗外模模糊糊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女人嘴唇一張一合的,伴在一旁的彥來知道她在呼喚少然,那個活生生被剝奪了生命的戀人,那個同她一起從上海走出來的青年,那個長發披肩的職業革命者。

彥來一直陪了她七天。

七天是一個不長不短的日子。

第七天一大早,紫蘇就獨自走上大街,向附近一個公共汽車站走。

遲到的彥來不知她發了哪樣神經,經過多方打聽才匆匆趕到那個風雪狂舞的車站。

紫蘇說話了。看到這個氣急敗壞跑得喘氣不勻的男人,她第一次開口說:“去特烈傑亞柯夫陳列館,每個月這天我和少然都去的。”

他們就踏上了那輛幾乎沒有乘客的舊公共汽車。

那是所十月革命後列寧親自簽署法令收歸國有的畫館,中間滿藏俄羅斯瑰麗的國寶。

這時彥來才知道李少然還是個造詣和天份都相當不錯的人,難怪他會在女人心上留下那麼深的刻痕。

彥來是醫生,祖傳的醫生,他知道治療紫蘇的最好的辦法是讓她說話,多多地說,甚至放聲大哭,把悶在心裏的氣釋放出來,把重負扔在她受過屈侮的大地上。

彥來不是藝術家,不懂什麼巡回藝術派啦學院派,看不懂克拉姆斯柯依與依可夫,憑直黨他喜歡歌頌大自然的列維坦,而一走到俄羅斯巨匠畫家列賓和蘇裏柯夫的作品前,他感到突然走不動了,靈魂完全被他們震攝住了,不由一把抓住小女人的手,手在輕輕發抖和痙攣。

紫蘇一驚,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的兩個男人在這兒反映完全一樣,不管懂藝術的還是不懂的。

那裏陳列著《禁衛軍臨刑的早晨》。

那是幅反映曆史的悲劇之作。

忠心耿耿的王室哥薩克近衛兵被沙皇懷疑參加了反王室的爭鬥。這是幅血淋淋的場麵。作者蘇裏柯夫描述的就是要將他們全體處死的那個莫斯科陰暗的早晨。

這裏是場自己人絞殺自己人的悲劇。

小女人感覺得自己抓住的就是李少然的手。她不禁象第一次和她的戀人走到畫幅前的動作一樣,伸出手掌輕輕去撫摸男人的發抖的手背,用心去感受男人的激動。

彥來看著馬背上意氣洋洋的彼得大帝,感歎油然而生。他說:“英明偉大的開明君主呀,你不該,不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