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說:任何有膽識有決斷的統治者都是如此,膽小慎微縮手縮腳的人絕對成不了大事。
彥來看了她一眼,讓她抓緊自己的手,用眼睛鼓勵她說下去。紫蘇就滔滔不絕地介紹這場悲劇的曆史背景,一口一個“少然說”,心情自然放鬆了,眼裏的寒冷一掃而光。
那天大半時間是在那畫前留連,他們同時被藝術家蘇裏柯夫震動了,是那種蕩氣回腸的震動,魂靈隨著那群臨刑的哥薩克悲喜,多麼悲涼雄渾的場麵啊。彥來看著那連鬢胡子怒氣衝衝的臉,歎息說那些老兵為沙皇征戰一輩子,沒有戰死疆場,反而死在自己主子的屠刀之下,代代政權的更迭,該有多少大好頭顱作奠基石呀。紫蘇也許想起了剛剛被當作托洛茨基份子殺掉的戀人,感到陣陣刻骨銘心的恐懼,緊拉著彥來的手死不鬆開,走出陳列館大門時她才輕輕說了一句:也許那些近衛軍根本就沒叛變。
誰知道呢?
誰能說得清幾百年前發生的宮廷秘事?
誰能猜得出幾十年後中國會出現的爭鬥?
就是看了那幅畫以後,他們決定遠離中大中國人間的勾心鬥角,決定回到中國去,到蘇區去作個普通老百姓,那裏才是建家立業的理想場所。他們不想幹預任何人,也不情願被人欺負。他們要尋找一個烏托邦。
那次他們提到了報警卡片的事。
紫蘇說,那是做地下工作的習慣,有了那個三角符號,你就會知道出事了,要趕快走。她深情地看了彥來一眼,又說:“要是我不在家,你又在書裏發現了報警符號,就趕緊去救我。”彥來說不,不會再發生失蹤的事了。咱們回國,國內沒有契卡,沒有托洛茨基。
今天還是發現了她報警的卡片。
這回到哪裏去找她?
“張忠良”,對,先找到張忠良,李主任說過找到張忠良就找到她了。
坐在對麵的張忠良卻十分不解。
就是這樣一個人,肯定不會是總前委派來的。他滿口“字書”(那時他接觸紫蘇才三天,根本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姓名)卻又不交出信,那麼他又怎麼可能知道張忠良這三個字?他從東固來,李主任怎麼可能讓他這樣一個知識份子特征十分明顯的人大搖大擺到富田來?李韶九陰沉的臉在冥冥中顯現出來,不知道他這次給自己送來的是什麼樣的圈套,有一點卻是十分明白的:他怕單靠那些兵控製不了自己,特地又放進了個讓自己極易處理出錯誤的人來。
這個不是總前委派來的人有什麼資格進省蘇維埃的門?憑什麼進這女人的屋?
張忠良心裏總覺得有一層隔閡不是個味道,特別是看到他在女人屋裏那股黏糊糊的樣子,張連長甚至有點惡心,明明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他還是產生了這個男人偷了他的東西的感覺。
“請問到哪兒去找張忠良同誌?”突然他聽到男人在問。
“啊?……張忠良……?你咋曉得這個人?”
“東固那個總前委的眼鏡要我有事就找他。”
“嗬……他……執行任務去了。”
彥來也沒注意這人的表情,聽後起身就要出門。
“幹啥?”門口有帶槍的兵阻止。
“找人,找這兒的女主人。”
兵還想說什麼,張忠良揮揮手,無力地說:“讓他去,看一看,到了黃河心就死了。”
大兵張口想要問什麼,忍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就問:“關人的地方也讓他看?”
“看,看嘛,李主任放他來的嘛。”
彥來走了。
張忠良想:真是他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如水一般純潔柔順的女子竟要嫁這個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可惜。找,讓他去找吧,人都不在了,你還滿世界找個鬼喲。張忠良一連向地上吐了幾泡口水,抬腿忙自己的事去了。
當天空出現滿天眨巴眼星星屎的時候,張忠良正在屋簷下抽卷煙,一個兵悄悄跑來報告,說那個瘋子又回女人屋裏去了,請連長指示怎麼辦,怎麼辦?還能怎麼辦?狗日的心也該死了吧?連長說你走,走遠些,我曉得了。
張連長現在關心的不是怎麼辦,他有些好奇,關心的是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值得女人愛的,沒辦結婚手續就讓他搞大了肚子也不在乎,還喜巴巴地個人躲在屋裏偷偷剪“喜”字,那大紅紙剪出來的字好刺眼,刺心,刺得心痛哩。
反正也不能讓他狗日的個人深夜呆在軍事機關的核心地方。
張忠良推開根本就沒上門閂的門進去,彥來正仰天四腳八叉躺在女人床上,眼角上滿是淚水衝出來的眼屎,見他進門趕緊用衣袖擦了一把,起身就問:“張連長呢?”
“不在。”
“那你是……?”
“我姓鍾,老鍾,代他跑腿的。”
彥來也不懷疑,口中念著:不在了,不在了,哪兒去找呢?接著就向張忠良介紹紫蘇的生平,從四川的小鄉鎮到上海,莫斯科,又講到回國,到富田。
這些張忠良愛聽。
他漸漸感到這女人也不容易,這男人愛得也癡迷,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柔弱男人的心裏,竟然藏著那麼深的一段情。這些都是張忠良第一次聽說過的另一類型的事。他原來的生活經曆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東西,可是這些東西活生生擺在眼前時,又不得不讓人感動,他這時才知道,人世上還有如此高尚神秘的叫“愛情”的東西。
可惜那女人就毀在他們這夥人手裏。
張忠良有意識地問:看了那些犯人嗎?
犯人?你咋叫他們犯人?
兩人一時誰也不開口。
“我給你念首詩”,彥來終於說,他不想沉默。
“詩我不懂,講點別的吧。”
“不,你懂。我一講,你就懂了。”
張忠良歎了口氣,他不堅持,就聽他念。“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接著就講豆杆兒燃火燒豆子的事。
張忠良果然懂。
他聽後說:“你他媽不是就是說老子是豆杆兒,那些‘AB’團是豆子嗎?這點不用你講,老子懂。你呀,枉自在外國混了那麼多年,連最起碼的階級鬥爭觀點也沒有,還有沒有點兒黨性?如果黨就是煮豆子兒的人,他不燒我這豆杆兒,他還可以燒包穀杆兒,稻草麥杆兒,樹枝兒丫兒吧?那豆子兒總得煮熟了吧?既然變成了豆子兒,還能逃得了那一燒一煮?讓牛兒羊兒生吃了就光榮?煮熟了喂人就不恰當?你還別說,這豆杆兒老子還當定了。”
彥來古怪一笑,歎口氣說:“關鍵不在這裏。豆子兒哩,燒熟了,讓人吃了。豆杆兒哩,豆子兒沒被吃以前就化灰了,不在了。兩敗俱傷嗬,老鍾,你說你是杆兒還是子兒?”
張忠良一愣,馬上意識到“老鍾”是叫自己,心想這狗日的嘴巧哩,麵包洋牛奶不止養育得出香噴噴的女兒家,還出巧舌如簧的男人哩,他不知怎麼回答,就嘟噥道:“聽上頭分付吧,杆兒子兒都行。”
“這人那,都是父母養的,人一生下來,就有各式各樣的缺點,這缺點呢,也就照各人的看法而定。你總不能看不慣這個人就殺了,看不慣那個人也殺了,最後剩下個孤家寡人吧?我是個醫生,我的責任是救人,人有缺點就象必然生病一樣,我總不能看這個病人不順眼就藥死,那個病人不順眼也藥死吧?我隻有盡我個人的能力,救得幾個是幾個。老鍾啊,你和我都不是大人物,成不了什麼大事,但是為人不要太過份,不為己甚,不為己甚嗬。”
張忠良讓他說得迷迷糊糊,口裏說道:你小子膽子不小哩,滿口反動言論,此時此地,憑這話就該掉腦袋,你小子不懂?
我懂,後果我早想好了,死路一條嘛。跟你講,自從紫蘇一死,我這心也死了,我這顆豆子兒,也讓你這豆杆兒燒了吧,我不後悔,但願你燒毀了我和紫蘇,就不要再去燒別人了。也許你做不到,但願燃燒時你有一絲兒內疚,我也算功德圓滿了。
“嘿,你莫要搞錯了,你要整清楚喲”,張忠良有點急了,“我冇親手弄死過人喲,更不要說女人了。咳,這豆杆兒豆子兒的,老子也搞整不清了,要是不當杆兒也不當子兒,該多好。”
黑夜裏彥來目光幽幽,看得老張心裏發毛,心想:吔,隻要話在理,柔弱的人也能傷人哩,個狗日的,話傷人勝於拳傷人哩。
張連長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就低了頭默默地自顧自卷煙,一邊喘著粗氣。
“我的女人肯定沒有死。”彥來又說,我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呀。
天哪,我的女人到底在哪裏?
張忠良也弄不清那個女人的去向。出乎他的預料,那個女人沒有被處決。
姓王的那個兵懶懶散散走到他跟前,不報告不行禮,大嘴向一邊裂著傻笑,口裏散發出很重的陰虛口臭,張忠良起身就賞了他一腳。老王其實早有準備,他笑嘻嘻屁股一扭就躲開了這一腳,說:“放了,放球了。”
別外一個執刑人也來了,據他倆東一句西一句扯的講,當時發生的情況大致如下:
兩個兵架著女人飛跑。一個喊累,說:“還跑個球,就在這裏弄死算咧,你看那滿地壩的死屍,有幾個是拖出去打整的?”老王不理會,隻管跑,說累是累點,等一陣讓你看好看的。邊說邊淫笑。兩個兵有了勁,飛快把女人架到後山腳下,腳手沒力不聽使喚了,才扔下綁成一團失了顏色的女人。姓王的拿把早就備好的刀去割女人腳上的繩子。另一個看他把女人翻來翻去的,知道他不懷好意,把槍上了膛說:“王二,你也別造孽,讓開,等老子一槍斃了算球。”王二是個強人,牛卵子眼睛一鼓,“斃了?沒那麼容易。”邊攔阻邊加緊割繩子,把身上的繩子割完了,就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說還不快跑。另一個兵沒反應過來,女人當然也沒跑,王二才說:嘿,這女子是連長看上了的,將來要和連長成親咧,這是連長親口給我說的。女人不敢跑,或者說跑不動了,另一個兵也不敢放,說讓李主任曉得了我有三個腦殼也不夠割,還是斃了吧。王二一巴掌打歪他的槍,罵:“李主任管得了你幾天?要想在連長的血盆裏抓飯吃,手就不要伸錯了地方。”那兵倒不是想通了,他是怕王二那血絲暴暴的眼睛,怕他個龜兒毛了亂來,他手上那把攮子鋒快哩。
王二指著不遠的半山一個岩洞說:你先進去躲一陣,連長搞空了來接你。說完拉著另一個兵就走了,也沒顧那女人進洞不進洞。
張忠良開始不信,換哪個人來也不會相信,經過反反複複地問,才基本相信了,他不懂,照王二的為人,怎麼會幹出如此義氣的事,幹脆挑明了問:“王二,李主任不是叫你監視我麼?”王二嘻嘻一笑:“俺王二也是個忠臣,賣主求榮的事決不會幹的。”另一個兵揶揄道:“李主任管不了幾天,若把連長搞毛了,保管哪天槍一響哪兒要命就把你往那兒送,這條命也不值錢了。”王二還是笑,說俺還要在你的血盆裏抓飯嘛。
好不容易等到李韶九帶人離開,王二領著張連長到後山時,隻看到幾截割斷了的繩子,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久不住人的山洞裏也沒人。
這一切不但不能對瘋子講,還得把他控製起來。張連長一聲命令,立即有人把“AB”團嫌疑犯彥來關押了。
彥來對囚禁他並不意外,隻是一再要求把他關在紫蘇的寢室裏,他反複說自己是來結婚的,莫要關錯地方新娘回來找不到人,那才叫雞飛蛋打冤枉死了。有好多戰士感到了這瘋子有趣,常借有事圍著門口逗他,說你來遲了一步,新娘子等不得前幾天就嫁了,嫁了個大胖子軍官,你還在這兒傻等。彥來就問結婚喝酒沒有?喝了?好,好,唱歌沒有?沒有,那我唱幾句給你們聽,說著他就扯開喉嚨唱,別看他裝瘋賣傻的,其實是想搞出點響聲來,如果紫蘇在附近肯定是會有反應的。
唱久了就累了渴了,就幹脆不唱了,他心裏苦得很,知道紫蘇一定出事了,回不來了。臉上還得裝笑,他也沒辦法了,想來想去,心想一直沒見張忠良連長露麵,他到底在哪裏?是不是不想見自己呀?鬧這麼大的動靜,這兒的最高軍事長官早該出來了呀。
張忠良也在想那個叫紫蘇的女人。
他不相信那個被又捆又拖的女人能跑好遠,她肯定還在山上。考慮到女人肯定又冷又餓,他在炊事班拿了幾個饅頭挾了自己的被子就摸黑上了山。
紫蘇確實沒跑好遠。
她不敢走,也走不動。
她聽到了彥來的歌聲,一聽那雜夾著幾個俄文單調的國際歌,她就知道彥來來了,可是她不敢出去,出去自己被抓不說,一定還會牽扯到彥來。他救不了人,自己反而容易被搭進去。
她也看到了放她走的兵領著張連長來找她,她對張連長有股天生的怕,更怕他把自己抓回去,反正那個人她解不透。
天黑了,又冷又餓的她再也顧不了許多,見連長拿包東西放下東望西看就做賊一樣走了,趕緊奔下山搶了東西就走。
她曉得兩個男人都在找她。
關於紫蘇,後來國內外各種報刊雜誌專文專著介紹她的很多,特別是國外,文革以後國內宣傳部門開放了很多禁區,這類文章也逐漸多起來,國內有句套話叫“雨後春筍”,也許因為她的經曆特殊,也許因為她是女人,對她的遭遇各種各樣的描述都有,一般都是無妄之談,根據史實寫出來的嚴肅文章也有,還有香港和美國、加拿大出版的,正是由於無人統一口徑,當然也沒法統一口徑,文章仍然難免各說各異,當然,照毛主席的說法就是階級觀點不同,看問題的方法就不同,有人把紅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青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反之亦然。但是具體收集材料寫作本文時,作者在材料取舍上還是很難。
我看了能收集到的所有材料後,感到盡管關於紫蘇眾說紛紜,描金瀉赤應有盡有,有一點是真實可信的:她經曆了生活和人生中最大的苦難,並且把苦難當成了一種信仰,後來像皈依佛門一樣皈依了並不存在的主掌苦難的神。
她的這段經曆頗帶傳奇性。
第一部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本香港龍聯書局一九八八年出版的書,書名叫《赤都記事》,作者黃之憲先生,書中有提到富田事件的內容,並把“紫蘇”寫成“蘇子姑娘”,明眼人看後得出這個結論不難。到了二00二年,我經多方托人去電去函聯係,終於和黃先生聯係上了,並在同年九月專去香港拜會了老先生。見麵後老先生非要送我一套地道的法國名牌皮爾卡丹,說是謝謝我為民族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說是憑我的膽氣與勞作,十件皮爾卡丹也不算什麼。我堅辭致謝,說什麼也不收,他笑著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既然你是九月來的,我受古人之托贈你,望你不要推辭。
老先生談吐文雅,文字功力深厚,交談中不時引證一兩句古詩文,他對晉時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先生和明末清初的王陽明先生十分崇拜。他三十年代前參加紅軍鬧暴動,三十年代後脫離革命經商,從小生意做到棉紗,後來又做煤油鋼鐵,終於成了香港一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企業家。當我聽到他說他親自見過紫蘇時,就有點懷疑他的身份,他又說他親自主持了開釋那個女紅軍幹部,我就問他是不是他就是後來文獻中提到的張忠良連長。他驚異我對那段曆史研究的深入,卻搖頭說他不是張連長,張連長另有其人,我就叫黃之憲,當時入伍登記和士兵名單上都是這個名字。
他能極其詳細地說出省蘇維埃與附近山體、建築及四野的地理地貌,甚至還記得山後那座土地廟,廟前的對聯被改成了“鐵錘鐮刀開天地,裂土分田爭未來”,他說當地人為去病免災不求醫問藥,愛搞一種“打楊四”的迷信活動,還有聲有色講起從“請楊四將軍出廟”到“打四將軍回衙”的過程,生動極了。
我相信他當年一定在富田一帶活動過,極有可能在富田事變時曾參與其事。他卻主動對我講了句令我大吃一驚的話:“我就是那個親手放了紫蘇的人,當時人們叫我王二。”
見我極不相信,他又說:“當時革命隊伍裏的人很雜,全國各地的都有,我們那裏的人‘黃’、‘王’不分,我就成了‘王二’。”
且不說七十年風雲變幻,物是人非的故事實在令人吃驚,我卻怎麼也沒想到我根據實際接觸過黃之憲先生(王二)的人的陳述寫出來的王二,原型會是一位如此文雅的道學先生。
是造化弄人?還是曆史無情?我說不清楚,為弄清楚當時的情況,現將《赤都紀事》有關章節摘錄如下:
民國一十九年春三月,李文林、李韶九所率之遊擊隊改編為紅三軍,總指揮黃公略,政委陳毅。當是時也,紅三軍與林彪紅四軍及由朱培德之民團嘩變組成的紅十二軍共建紅軍第一軍團,總司令朱德,政委毛澤東。朱、毛曾一度不知,為爭領導權一事也。後擁朱之陳毅親赴上海,經中共中央最高層討論決定,第一軍團成立總前敵委員會,毛任前委書記,轄萬餘人,十個師。中央之政策沿革一貫是黨指揮槍,自是,毛澤東成為黨軍第一人。
紅軍入江西,下吉安,毛澤東有詩讚曰:十萬工農下吉安。然而,此時黨內發生所謂“立三路線”者,紅軍內部分裂,三軍團及一軍團部分人思謀另尋出路,劉鐵超所率紅二十軍反。
此為革命之最緊要關頭。
餘隨李君韶九所率一連人赴富田鎮壓。
黃先生在文中敘述了富田肅反經過,歎惜說“餘為非黨之成員,亦驚悸惶恐不已,其刑罰之毒,涉及無辜之泛,幾十年來不敢再想,夜深人靜之時一旦念及,猶自心跳不已。”一段文字專門說到紫蘇,我暫抄錄作為一家之言:
“(富田事件中)被捕之無辜者有一蘇子姑娘,彼係四川人氏,留俄歸來,被一林姓誣告為AB團,備受拷打折磨,餘奉命執行其死刑。餘憐其少艾,歎其無辜,私下牽到省府後山釋放之。
連長張忠良聞之,不但未見責於餘,反有嘉讚之意。後餘曾率張連長往後山尋之,欲助其逃脫,竟全無人跡唉。
極富傳奇性的是事到這兒還沒有結束,紫蘇注定了還要遭受更多的磨難。
第二日中午,忽有鄉人子來告林姓家藏留一外鄉婦,疑是AB團成員逃匿者,促吾等五人往。到林家,果見餘縱之女孝袍披身,作痛失親人狀哭泣於一亡靈前。
張連長故作不識,問主人婦,婦一口承諾此女為丈夫之妹前來奔喪者,鄉人不識,故有誤會。張連長怒責鄰人子,率隊空手歸,再次放蘇子姑娘一生路。
嗟夫張君,生於亂世,苟活於戰時,竟有一幅菩薩心腸,不勝造七級浮屠者乎!
從這篇文章看來,張忠良良心未泯,對紫蘇姑娘有再生之恩。可以想象得出,如果當時把她揖拿歸案,等待她的唯一出路定是受盡淩辱而死。
我手中還有一本加拿大環球出版社出版的有關書籍,書名叫《紅旗漫卷西風》,作者也自稱是富田事件的知情人和專家,她是個女人,即本文主人翁彥來的妹妹。書前的署名寫的是筆名“鐵筆”,真名叫莘來,她說有關紫蘇的描寫部份是紫蘇逃到上海以後親口告訴她的,可信度極大。她在書中寫道:
“把我拖到省蘇維埃後山時,押解我的士兵用刀割斷腳上繩索,把我翻來覆去地拖,雙手亂摸我的乳房,上衣紐扣全被扯光,胸部幾乎裸露於外,地上的草根亂石好紮人。突然又有敵機低空飛過,看樣子又要投彈轟炸,兩個押解我的行刑人才匆匆忙忙跑了,看來不是謝天謝地,倒該感謝那架去而複返的蔣軍飛機。
半夜時分那位企圖在牢中強奸我的連長摸黑送來了軍被和饅頭,我猜他大約是想用來引誘我讓我從躲藏處出來吧?他不是想置我於死地,他是想霸占我的身體。後來我躲藏在林家,果然他又帶著人來搜查。幸虧我當時穿著孝服當孝子,還抓了好些鍋煙墨把臉塗花,有了林家嫂子死口掩護,才算蒙混過了關。他那又眼睛好毒,在我全身掃來掃去,估計我當時懷有身孕他也看出來了。他要抓的是個等待結婚的大姑娘,絕不會是個懷孕的婦人。這次逃得性命,要感謝的是肚子裏的兒子。
同是當事人的兩種陳述,得出的竟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涉及到其他文章,則大多采用比較籠統中性的說法,即人們常說的哀而不傷,含而不露。我帶著這個問題采訪了張忠良,問他對兩篇文章有何看法,是否同意其中一篇的觀點。他說總的說來,他覺得兩篇文章的描述都是可信的,都是極力想站在客觀的觀點反映曆史的事實,不同之處在於各人帶有或者情不自禁地帶有自己個人的感情色彩。王二那人我了解,不管他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樣的人物,他總是想突出他自己,他想把他打扮成救世主,我也沾了他的光。至於紫蘇的自述,或者說通過第三人轉述的自述,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剛剛脫離苦海的後怕心情。她永遠不可能了解和知曉我釋放她的原因,從而不可能理會我一係列的作為,何況我當時粗野地冒犯了她,她對我誤解太深,七十年前她對我就有了定論,惶論七十年後哩。
正當我對這段曆史的觀點看法及取舍猶豫不決的時候,一位江西作協來的朋友說,南昌某區文化館有位老先生當年在吉安工作過,有年為了參加全國的戲劇彙演,曾專門到富田蹲點搞創作,後來根據當地群眾冒死掩護一個女紅軍的故事寫過一個劇本,在文革前的戲劇彙演曾獲一等獎,你不妨到南昌去采訪他。我當時就笑,說人急了亂投醫,你教我臨時抱佛腳,抱的卻是個泥菩薩的不中用的腳。你下細想一想,當時是毛澤東時代,哪個有日天的狗膽去塑造群眾救“AB”團份子的群象?除非是雞腳神腦殼上拍蚊子,活得不耐煩了。他說你老兄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正是因為這段史實相當生動感人,作者實在割舍不下,就換了一個背景,沒寫紅軍清洗紅軍中間的“AB”團,改成了白匪搜索紅軍。省裏知道內幕,評價極高,給了他一等獎,後來要到北京彙報演出,省裏怕翻盤出事,就壓住沒讓這個劇上,反而讓獲省二、三等獎的作品進京了。哦,這個劇當時叫什麼來著?讓我想一想,嗯,叫《贛江血淚》,作者叫魏興仁,當時也就二十郎當三十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