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富田事變”(1 / 3)

研究“富田事變”幾十年的專家自述。

小黑屋裏月光下的張連長和留洋歸來的女犯人。長工院裏土匪群中的小長工和留洋學生。

命運好象的兩個留洋女人。

張連長和李韶九的對峙。

張忠良,湖北監利人,時任紅一軍團十二軍某連連長。此人平常沉默寡言,忠誠老實,執行上級指示堅決。為了寫這篇文章,七十多年後作者在一個著名風景區的幹休所找到了他。他退休時的軍銜並不高,與他的軍事生涯極不相稱,他卻像他們那一代人一樣,也許經過太多的血與火,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他淡泊一生,從未向人談過他的曆史。

老人以九十高齡去世,遵照與他的約定,把我們之間的訪談在他死後摘錄部份如下:

我是從監利鄉下跟部隊走的,由於身背血仇,我平常不說一句多餘的話,肯幹,肯下死力,到一九三〇年時候,已經在一軍團當了個連長。那時候常見到毛主席,朱總和彭總。你問林彪?那還用問?我當兵的時候他就是我的連長。這個人比較陰,也不愛說話,也許我們氣味相投,咱們有一句說一句,後來我提幹肯定與他有關。

你問我有啥血仇?唉,不慌,以下我會告訴你的,這也與你要問的富田事件有關。你說湖北發生的血案肯定扯不到江西去,對,你是對的,但是是我生拉活扯把他們弄到一堆了,自作自受,至今不悔。

你莫打斷我的話,我會在生命即將告別的時候,把埋在心底的話一一講給你聽。幾十年了,還從來沒人來問過我這些事,咱們有一句說一句,關於富田事變,我肯定是個專家,全國找不出第二個的專家。因為我不但參加了,就是你們說的身臨其境,我還幾十年以來就盡我最大可能收集能收到的材料,以後你盡可去抄錄,現在政策開放了,也不講啥內部資料,注意保密了。給你講富田事變之前,我給你先講一句話,下個結論,以免你誤入歧途。這話就是:“AB團是當時潛伏在紅色區域的反革命特務組織”。這不是我的話,小夥子,這是定論,是《毛澤東選集》的注釋裏寫的,這不是我的話,不是我的發明創造。這點你記清了,咱們就可以開始了。

從以上談話可以看出,老頭雖然反應有些慢,目光有些遲頓,但一說起他在心裏發酵幾十年的往事,他的思維一下清晰起來,連口茶水也不用喝,連接不斷往往一講就是兩三個鍾頭,可能他意識到在世之日不多,有好多話不講就沒有機會了。

他說:人老了,老年人喜歡看報,下棋,我卻喜歡看小說,看香港的武打小說。記得有部小說裏寫了兩個人,一個叫冷血,一個叫鐵手,寫得太好了,就象給我和李韶九取的名字,他就是無產階級的鐵手,我就是鎮壓反革命的冷血。你問我有沒有殺錯人?造沒造過冤案?有!有一句說一句,在富田我們鎮壓的全是反革命特務,我隻錯殺過一個人,此人該死,幾十年來我反複想過,我殺的是人類的渣滓,我不後悔。

以下又是談話實錄:

記得那是在三0年十二月三日上午,有人叫我到方麵軍總部駐地去領任務。嗬,對,我們當時駐紮在寧都的黃陂,我在總部領到的是件絕對保密的任務,當時首長命令我帶連武裝人員跟李韶九主任走,叫走哪兒就走哪兒,叫殺誰就殺誰。我當時就聽得一愣一咋的,心想那還了得,要是這小子叫殺錯了怎麼辦?首長一下看出了我的心思,沉著臉叫我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還有啥說的,頭一條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嘛,毛主席剛剛公布的告示嘛。我也沒多問。回去帶戰士飽吃了一頓紅米飯,下午就領著我那個連帶上李主任走了。

從黃陂到吉安的富田一共就是百把裏路,你猜我們走了多久?不瞞你說,我們一共走了四天。你說怎麼走的?唉,你年青,不懂曆史,那時的蘇區和白區接壤的地方就像狗牙巴咬到一堆,緊得很。啥?哦,對,叫狗牙交錯,我帶的那連人奉命路上不準開槍,遭遇敵人就避,避不開就退,等到敵人走了再前進。總之一句話,不能驚了富田的敵人。唉,你別咬字眼,那時還不是敵人,是自己人,可是我們一到,他們就是敵人了。

路上倒沒有遇到什麼驚險,就是藏藏走走,走走藏藏的,白天大多數時間躲到山裏啃點幹糧渴了找點澗水,走久了我自己覺得有點好笑,這情景很象湖北的土匪行軍。我十三歲時被土匪綁過,跟他們走了十幾天,他們就是這樣子行軍的,古書上叫做晝伏夜行,官軍一般晚上不行動,安全得很。咱們有一句說一句,如果不是這枯燥的行軍讓我想起和土匪在一起那段光景,我還不會記起那個影響了我一生的女人,在富田也就不得認錯人,做出那樁犯紀律的風流事了。啥?你嘲笑我?莫打岔,咱們還是說正事。

一到富田,天也不早了,記得有的房頂還在冒青煙,我的人立刻把省蘇維埃和省行委機關包圍了。啥?你不懂啥叫省行委?就是省執行委員會,或者行動委員會,名稱記不全了,反正是立三路線時各省中共黨的最高領導機構。後來有人說我們紅十二軍的人一到富田就抓人殺人,其實是誤傳。有一句說一句,我當時就是帶隊的連長嘛,沒得我的命令,哪個龜兒敢亂動手動腳的?李主任首先找到省蘇維埃主席曾山,噢,你說得對,就是那個後來當過華中局組織部部長的人,他還當過內務部的部長,中央委員,一個相當著名的人物哩。李主任交給曾主席一封信,就是那封後來在中共現代史上非常著名的《總前委致省行委的信》。信有兩封,這當然是第一封。那是命令捕人的信。李韶九挺有心計,他可能擔心我不執行他的命令,特意讓我先看了後才交給曾山的。我當時多了個心眼,先辨認了筆跡,認出是前委首長的字以後,還暗中記了信的內容,後來黨史研究者們找到的資料中引證的信的內容基本上是正確的。

張老一邊說,一邊打開保險櫃,拿出一卷卷整理得整整齊齊的文件,抽出一件讓我看,他點頭同意我抄錄。後人引文大致相同,現整理內容如下:

總前委根據犯人(AB團犯人)的口供,認定段良弼(省行委常委、贛西南團特委書記)、李白芳(省行委秘書長)等為AB團分子,命令“捕捉李白芳等並嚴搜贛西南的反革命線索,給以全部撲滅”。信中有“務必會同李同誌(韶九)立即執行撲滅反革命的任務,不可有絲毫的猶豫”之句,最後警告說“各縣各區須大捉富農流氓動搖份子,並大批把他們殺戮。凡那些不捉不殺的區域,那個區域的黨與政府必是AB團,就可以把那些地方的負責人捉了訊辦”。

落款日期是一九三0年十二月三日。

信後有毛澤東的親筆簽名。

我不得不佩服老頭對曆史的負責和細心,請他繼續往下講。

老頭隻講了一句話:

後來,後來武裝行動就開始了。

他對我的吃驚極不理解。他說:“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當時刑訊逼供、嚴究反革命的事又不是哪一個機關哪一個人違法亂紀的行為,而是整個領導機關提倡的,全蘇區普遍采用的手段,你不懂曆史,這可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鬥爭,來不得半點心慈手軟的。”為了證明他的觀點,他又拿出了一九三0年九月二十四日贛西南特委印發的20號《緊急通知》,說:“你看看,我們沒動手以前,他們自己就動手了嘛。”

現將通告中有關“最近破獲贛西南AB團的經過”抄錄如下:

“團特委發行科朱家浩,因工作消極,言論行動表現不好,……萬安縣委破獲,AB團告朱是團員,寫信告知特委,特委即把他拿起審訊,在初堅決不肯承認,我們采取軟硬兼施的辦法嚴審他,才供出來,紅旗社列寧青年社,贛西南政府,都有AB團的小組織,組織贛西南AB團的總團長是謝兆元,當即把謝兆元及總團的一切人員全部捉拿,嚴加審問,所有混入黨團特委和贛西南的AB團份子全部破獲,並將各縣區的組織通通供報出來。”

“AB團非常陰險狡猾奸詐強硬,非用最殘酷的拷打,決不肯供招出來,必須要用軟硬兼施的方法,去不斷嚴形(刑)審問……找出線索,跟跡逼問,主要的是要供出AB團組織以期根本消滅。”

這個通告後來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646——649頁中可以查到。在該書的下篇還可以查到江西蘇區中共省委給中央的有關報告,報告說:

“所有AB團的破獲完全是根據犯人的口供去破獲的,並沒有耐心去考查犯人的口供和搜查旁證,審查犯人的技術,全靠刑審。所謂軟硬並施的辦法,軟要誠懇,硬要莊嚴。所謂誠懇者,就是用語言騙出犯人的口供……所謂硬的方法,通常捆著雙手吊起,人身懸空,用牛尾竹掃子去打,如仍堅持不供的,則用香火或洋油燒身。”

老頭等我看完,語調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他望著滿天魚鱗片一般排列的深紫色的晚霞,若有所思地說:“就是在那間關押犯人的小屋裏,我一眼看到那個叫紫蘇的姑娘,一下就嗅到了那種多年來都沒忘懷的氣味。那是一個湖北姑娘的氣味,她早年從英國留洋歸來,對我可好啦。我發過誓一定要報答她。我一下就把紫蘇當成了我的人,我一見她就知道她也是留過洋的女人,因此我幾乎是沒加思索就警告她不可在李韶九麵前承認留過洋,因為當時清查AB團成員都以知識分子和富農為標準。我當即采取行動,把她和普通在押犯關在一起,以便保障她的人身安全。當然嘍,我做得很巧妙,是邊罵野話邊幹這一切的。”

為啥要保護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

你問得好,幾十年從來沒人問過這個我十分想說又怕回答的問題,現在反正快去見馬克思了,也不必回避這個問題了。

說來好笑,我十二三歲時在鄉下幫人放牛,是個屁事不懂的瓜娃子,再早幾年嘛還在穿開襠褲屙野屎,卻悄悄喜歡上了東家二先生那剛從英國回來的女兒。她叫什麼我不知道,隻記得她總是笑嘻嘻地教我叫她瑪麗亞,而她也從不問我姓啥叫啥,總是張著她的小嘴叫我波衣,高興時加上個“我的”,叫“我的小波依”。後來參加了革命,直到打進了北京,我才從個大學生那裏知道那是英國話,小男孩的意思。

瑪麗亞人長得相當清純,美得象池塘裏張著嘴快要開放而又沒有開放的荷花,朝霞一照映,渾身透亮,連枝幹都綠得看得見裏麵的葉筋,早晨的露珠一灑,那花就通體潤澤,別有一種風韻。她身上總是散發著一種奶香,甜膩膩的,有點醉人,可是又引誘著你不斷去嗅。我就象一隻小狗,總愛聞著她的氣息就找機會看一眼,看了就覺得很舒坦,心氣也順了,當然,那時我什麼也不懂,那女人也就二十七、八,她當然不會在意我這個小波依的。

那女人對什麼都新奇,什麼都愛問。二先生人很古板,是位守舊的小地主,他不喜歡人們接觸他的女兒,見到有人答了小姐的白就陰沉著臉,眼光硬是刺得穿人的心肺。隻有小姐和我打交道他不幹涉。一來我小,二來我是個幫他放牛的,他肯定知道我是不會也不敢有什麼壞心眼的。

日子久了,那小姐也不出門,每天就帶本硬殼子書到湖邊讀。她讀的是洋文,反正別人也聽不懂,她讀得有時笑,有時哭,我牽牛走過,她也不忌諱,有的時候還叫我坐下,給我講一個叫詹姆斯的男人的故事,說那男人在英國等她,日日夜夜盼她回去,可是她卻永遠回不去了。

我不懂。

我說腳在你身上,想走你就走。你看我,我想把牛兒牽到南山就上南山,去西窪地就去西窪地。

她就笑,笑得極淒美。她摸著我的頭說,可惜我不是你,我是那條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