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聽人說,二先生不是她的生身父親,是繼父老漢。
後來她就常常來到湖邊找我,給我說我聽不懂的事。我也喜歡聽,喜歡聞她身上的奶香,喜歡看夕陽照著她的花白長裙,長裙柔和得象鍍了層金,很隨意地鋪在綠絨絨的草地上,她長長的眼睫毛眨巴著,眼望著高高的藍天細聲地訴說,不時帶出一長串洋文,我象聽著天國來的福音,看著陽光下她臉上和手臂上細細的絨毛,草地上的蒸氣被陽光一射,映得那些絨毛一閃一跳的,有時候汗一出來,兩種水就溶成一滴一滴的汗滴,在她白晰的皮膚上變成一串一串的珍珠,好看極了。特別好看的還是她的胸部,不知道她穿了從外國帶回來的什麼衣裳,她的乳房顯得特別飽滿,乳峰特別高,日光一照很分明,我就想象那是兩座聖山,隻有神的手才能放上去,她有時感到我的目光方向不對,就笑著一拍我的腦袋說:“小屁孩,可不許亂想。”弄得我臉紅半天,她卻毫不經意地繼續讀她的詩,講她的往事。
她喜歡在清清的早晨彈琴。
每天早晨,總有悠悠的風琴聲從她的閨房裏飄出來,象人在唱聖潔的詩,象她講過的天上的神在跳舞,有時象小河流水,有時象樹林裏的鳥兒在綠葉間歌唱。她彈得出微風吹過竹林,彈得出陽光下莊稼嘎嘎地拔節生長,有時如泣如訴,有時幽幽歎息,象在訴說她不幸的一生。
我聽得懂。
真的聽得懂。我總是在早晨把牛牽到離她閨房不遠的草地上放牧,為的就是聽到她的琴聲。
那時真想要是一輩子都這樣過下去該多有多好。
後來就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老早就出來了,把大地曬得幹酥幹酥的,一點風都沒有。牛在安安靜靜的吃草,瑪麗亞拿本書剛走到湖邊,沿湖的河灘上走來幾個陌生人,我也沒怎麼注意,突然聽到小姐被蒙住嘴從喉嚨裏發出的嗚嗚叫聲,回頭一看,那幾個人手裏拿著家夥,有兩個人扭著小姐就往山裏跑。
我嚇懵了,迎著綁匪就走上去,那幾個土匪看了我一眼,說:“小屁娃,去,去喊醒二先生,喊他娃拿五千生大洋來取人。”
我那時反應快,就問:“在哪裏取人?找哪個大爺?”
那土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吔,你娃兒還出息,五天之後,到南華嶺山神廟,就你娃兒來,回去跟事主兒講,五天不來就撕票。“
土匪走了,我跌跌撞撞找到正躺在床上抽鴉片泡子的二先生說了,半晌他才問我:“我哪裏有五千大洋?一百還差不多。”後來就再也沒開過口。
二先生不是她的親爹,不會破財救她。
五天後我去南華嶺,二先生隻給了十個大洋。他說你可是自覺自願去贖人的,我沒勸你,出了事也別找我。當然你家人死完了也沒有人來找我。你娃有良心就帶這十個大洋去和土匪討價錢,沒良心就揣著錢跑遠點,這錢權當你幹了幾年的工錢,老子有點心痛就是了。
唉,你老弟猜得不錯,十個大洋取不回人,隻夠給小姐收屍。
我趕到南華嶺時土匪倒沒撕票,見我沒帶夠錢,土匪頭子立刻翻了臉,幾爪扯光小組的衣褲,當著我的麵就把她強奸了。幹完後他一甩頭,剩下的十幾個早就等待不耐煩的土匪就一擁而上。我眼前一花,想起了過年二先生家殺豬的情景,小姐白花花的身子象那豬一樣扭動,自始自終沒喊過一聲。
天黑了,土匪也沒管我,我壯著膽摸過去一看,小姐還沒落氣,她睜開眼皮看了我一眼,吃力地說:“謝謝你,小波依,隻有你還惦著我。”她動了一下,可是連伸手的力氣也沒攢足,隻有手動了一下。她說:小波依,幫姐姐把衣服穿好。我到處找她被扯爛的衣服,跪在她身邊要幫她穿,可動她的身子她就牙齒發抖地痛,我下不了手,隻好眼巴巴望著她不動手。她突然笑了,說:來,你靠攏點。我向她俯下身子,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輕輕放在她的乳峰上,說:姐知道你平常想摸,你就摸一摸,了個心願吧。
我一陣心跳,隻覺得手心發燙,發軟,一急,大汗就出來了。隻感到那地方好柔和,好細滑。月光一照,她一身發著種聖潔的柔和的光,令人不敢有絲毫邪念。
“啪”地一聲我的後腦勺被狠狠敲了一記,打得我頭昏眼花的。原來是個土匪無意中走過來看到了。他一把抓起我,狠狠住小姐身上一摔,把我按在女人白晃晃的身上,淫笑道“老子讓你過個癮,把你姐日了。”
我一手無意中摸到了她的下身。
瑪麗亞慘然一叫。
咱有一句說一句,我那個夥家一下子就雄了。她的叫聲喚醒了我的,我不能。
也不知哪兒來的勁,我一翻身就爬起來,一頭撞向那個發愣的土匪。他沒想到我會反抗,一下讓我撞倒了。我順手撿起他屁股上的刺刀,一刀就把他刺死了。
你問後來?後來我還會等死?我也顧不得小姐,一口氣跑下山來,後來就投了紅軍。
那個叫紫蘇的女人太像小姐了,連身上的奶香都象。真是從外國帶回來的牛奶麵包的香氣。
這就是我冒死救她的原因。
老頭說累了,枯老的眼眶裏竟然含滿了晶瑩的淚水。他無力地擺擺手,讓我回旅館去,說過幾天有心情咱們再聊。
不慌,讓我想一想,肯定是12月8號,又一個神秘的重要人物來了,他的到來打亂了我救紫蘇姑娘的計劃。我原來想把她和普通待審人犯關在一起,到風聲一鬆,大批放人時就籠籠哄哄把她給放了,想的是能蒙過幾天時間,大約也沒人過問了,你總不能把所有的一百多個工作人員都殺死光球吧?沒想到古柏一來。他帶來了總前委要求從嚴追查的督辦信。這個古柏,當時是一方麵軍總前委秘書長,曾經被打成三人反黨集團。你不知道?啥,這個也不了解?哪三個人?另外兩個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鄧小平。這也就是後來文化大革命毛大爺把劉少奇往死裏整,最後放鄧小平一條生路的曆史原因。什麼?你不相信?咱們有書為證,鄧小平女兒毛毛寫的《我的父親鄧小平》那本書裏寫得非常清楚,主席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人,曆史上的功過他清楚著呢。至於古柏嘛,35年他奉命留在根據地參加遊擊戰爭,年底在廣東龍川山區與國民黨軍隊作戰犧牲了,是革命的烈士,這些都是有定論的,咱先不說這些了。你不相信總前委還有第二封信?好,我就讓你瞧個清楚。
以下是張發黃的低片,上邊打印著第二封信的內容,看來是老頭從什麼舊雜誌或文件上撕下來的,邊上有一道齒形的不規則的痕跡。信的落款是十二月五日。信是總前委寫給業已出發的李韶九和省行委的,毛在信中指示說“彼等要從已被捉人的線索中找到更重要的人”,並指明委派總前委秘書長古柏趕往富田“協助肅反”。
再到後來?李韶九鬼精得很,不知從什麼線索猜到我押人做了手腳,就逼我要把人交出來,我實在無法,就把個不是AB團的人賣了。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人叫杜召水,瘦小瘦小的個子,他那雙女人一樣秀氣和屈辱的眼睛幾十年一直在我腦子裏晃,幾十年都在向我索命呢。我特別討厭革命隊伍裏的小人和叛徒,我認定姓杜的就不是個正經人。按說呢,他交待AB團是黨的政策允許的,我們也是鼓勵的,可是我認定了他是人類中間的渣滓,憑什麼他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害人呢?那小子強得很,雖然一把鼻涕一把淚把袖口揩得油亮亮的,打死他口中都還在喊“值”。
咱們還是回頭來說那個洋學生。估計當時李韶九明知我藏了個女人,但顧忌到我是個帶兵的,他也不敢與我翻臉,或者說奈我不何,那幾天他還要利用我。對我的行為他也有他的看法,看來他以為我關起一個留洋的漂亮女人是為了極其下流的目的,肯定是為了私下泄欲,他想暫時放我一馬,先麻麻雜雜假裝啥也不知道,隻要當場能捉住我逼奸人犯,收拾我就非常容易了。我明白他的心思。
你別以為老子玩不過他,老子就是要將他個龜兒的計就他龜兒的計,整死我也要把那個留洋的學生放了,何況整不了我。
我知道我的兵有人向他報告了紫蘇的關押地點,我是從他的表情裏知道的,我那些狗日的兵裏什麼人都有,老子心裏清楚得很。離開駐地前總前委的人和李韶九召集他們開個個會,說是讓我帶炊事兵去準備幹糧,老子曉得他們是要撇開我給我那些兵先拿個言語,到時候連長違犯戰時紀律,肯定有專人收拾我。紅軍裏有這個製度。張國燾幾十年後寫的回憶錄提到過這個製度,他說紅七軍的軍長李明瑞就是按這個紀律讓警衛員打死了的。我們那時候哪裏還算正常的人,真他媽是一群關在一個籠子裏的野獸,一不小心,就會讓別的野獸咬上一口,然後又打開籠子讓人把我們放出去,我們又張牙舞爪去咬別人。那時外麵有國民黨軍隊不斷的圍剿,內部不斷有人開小差叛變,敵人圍著我們打,我們自己人不斷猜疑動刀子。老毛那支隊伍沒上井崗山就跑了大半人,上了井岡山自已人又動刀自相殘殺,富田事變發生前不久,他們就殺了他們投靠的井岡山原來的綠林領袖王佐和袁文才,因為覺得他們不可靠。不管啷個說,王佐後來當了紅四軍的副團長,紅五軍縱隊副司令嘛。至於袁文才,他好歹當過中共寧岡縣委常委,後來當了紅四軍的參謀長嘛。真他媽殺昏了。當然話又說回來,王袁原來是土匪,你不殺他,他就可能殺你嘛。階級鬥爭嘛,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失敗了,不管是哪個階級,手上都要沾滿血腥嘛。你要吃魚,就不要怕廚房的腥味,痛痛快快地殺,高高興興地吃,吃的時候不妨大碗酒大塊肉,邊喝邊罵也行,隻要以後把手洗幹淨就行,反正曆史是搞整贏了的階級寫的嘛。反過來又說,我們本來是一個階級,老子宰了你,以後寫曆史把你寫成反動階級就是嘛。如果是你宰了我,我相信你的人寫曆史的時候,一樣會把我寫成反動派的。
好,我閉嘴,莫要在孔夫子麵前掉書袋放臭屁,我那些話是上不得台盤寫不進教科書的,咱還是說說八號當夜發生的事。
張忠良自己也沒弄明白,那夜深月白的關口明明頭上懸著把冷冰冰的刀,他怎麼還是一頭就撞進了那間小屋。
他隻記得天好冷,月婆子在天上隻現出點稀屎模樣的影子,可月光卻慘白得嚇人,胸腔裏那顆狗日的心硬是跳個不停,血在全身大大小小的管子裏撲騰跳躍,周身像有貓兒抓一樣。要出事,他一邊警告自己,卻怎麼也管不住狗日的腳,不知不覺就推開了關那洋學生的門。
那門好重呀。
他僅僅想進屋看一看。我絕對相信,他當時進門的目的絕對不是想做壞事,他太想念二先生家的瑪麗亞,他離開她太久,他隻想看一看那個反複在他那沒有成熟的少年心裏出沒的女人,他自己覺得當年自己拋下她轉身就跑,確確實實欠下了她一筆債,一筆永生永世也還不完的說不清叫什麼名份的債。
那女人曲倦著躺在牛肋巴窗下的牆邊,一雙有長睫毛的大眼睛在黑暗裏幽幽地發著光,有人進屋目光也沒轉動一下,好象毫無知覺一樣,那樣子像隻受驚的野獸,又淒惶又美麗。他有點張惶,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踩著木格窗灑下的斑斑點點的月光走進屋的,完全是憑直覺下意識的關門插門,他有好多話要向女人說,一碰她那哀婉刺人的目光,又不知怎樣開口,就一步一步靠近女人,緊挨著她一屁股坐在她身子旁邊,失神地久久地用眼光撫摸著她的身體,盼她呼喚小波依,她的小波依,留洋回來的女人肯定會叫他小波依的。
那股久違了的回甜的奶香,就是從那微微發暗的手織布軍衣下的肉體裏發散出來的。他使勁抽動鼻翼,感到那氣味帶著女人特有的汗氣和發黴的穀草氣,刺激著他幹渴的感官,隨著女人一陣陣輕輕的氣息呼出吸入,他似乎嗅到了青草如茵的小河旁河岸發出的潮氣,中間雜有幹燥的牛屎味和百味花蛇吐信等野花的清香,泥土的生澀氣味是他最熟悉的,他小小年紀就和它們打交道,嗅著這氣味就興奮,就有點醉人的感覺。一陣濃烈的牛蒡子花味道散發出來,他聳著鼻極力要捕捉到這股味道。他像感覺到酷熱的白晃晃的日光下牛蒡子那葉柄長長的綠葉毛孔張開,像人的心髒一樣的一匹一匹葉子裏散出陣陣悶人的悶香,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管子般的淡紫色的花肉乎乎的,花的味和葉的味不同。他們被牛啃過後,混合起來就有種騷味,難嗅又想嗅,放牛老倌說那氣味和女人發情時流出來的東西味道一樣,誘人得很,嗅久了人晚間會做夢,夢到與蛇交配,折磨得人要死要活的。